悶罐火車在鐵軌上發出沉重而單調的呻吟，車廂里擠滿了沉默的士兵。汗味、劣質煙草味、槍油味和一種名為“赴死”的沉重氣息混雜在一起，幾乎令人窒息。窗外，江南水鄉的蔥郁景色飛速倒退，漸漸被越來越濃的硝煙味和遠方沉悶的、如同滾雷般的炮聲所取代。

淞滬，到了。

林鋒和周衛國所在的87師262旅523團一營三連，被直接投入了閘北戰場最前沿——八字橋地區。這里，自八一三事變爆發以來，已成為名副其實的“血肉磨坊”。中日兩軍圍繞著這座并不起眼的石橋和周邊殘破的街區，展開了反復拉鋸的慘烈爭奪，每一寸土地都被鮮血反復浸透。

火車剛在一個臨時搭建的、被炸得坑坑洼洼的站臺停下，刺耳的防空警報就凄厲地響起！

“空襲！隱蔽！”軍官的嘶吼聲瞬間被淹沒在尖銳的呼嘯聲中！

林鋒和周衛國幾乎是同時踹開車廂門，如同獵豹般翻滾下車，撲向最近的彈坑！動作快得讓周圍的新兵目瞪口呆。

“轟！轟！轟！”

日軍的轟炸機群如同禿鷲般俯沖而下，航空炸彈帶著死神的尖嘯砸落！震耳欲聾的爆炸聲連成一片，大地在瘋狂顫抖！泥土、碎石、枕木碎片如同暴雨般砸下！濃烈的硝煙和火光瞬間吞噬了站臺和附近的列車！慘叫聲、哭喊聲、絕望的呼救聲在爆炸的間隙響起，又被下一輪爆炸無情淹沒！

林鋒緊緊蜷縮在彈坑底部，用背包護住頭頸，感受著死亡從頭頂掠過的灼熱沖擊波。泥土不斷灌進來，幾乎將他掩埋。他強迫自己冷靜，前世在戰火中淬煉出的本能讓他迅速判斷彈著點，在爆炸的間隙快速更換位置，尋找更安全的掩體。

周衛國就在他旁邊不遠處的另一個彈坑里，臉色煞白，但眼神依舊兇悍，死死咬著牙關。第一次直面如此規模的空中屠殺，即使是他也感到了巨大的沖擊。

空襲來得快，去得也快。當敵機的轟鳴聲遠去，留下的是滿目瘡痍和人間地獄。站臺被炸塌了大半，幾節車廂燃起熊熊大火，扭曲的鋼鐵如同怪物的殘骸。焦黑的尸體、斷肢殘臂隨處可見，空氣中彌漫著濃重的血腥味和皮肉焦糊的惡臭。一些被炸懵了的新兵呆立在原地，看著眼前的慘狀，渾身發抖，甚至有人忍不住嘔吐起來。

“三連！集合！清點人數！向預設陣地前進！快！”連長張彪，一個臉上帶著刀疤、聲音嘶啞的老行伍，揮舞著手槍，在硝煙中聲嘶力竭地吼叫著，試圖將瀕臨崩潰的隊伍重新凝聚起來。

林鋒和周衛國從掩體里爬出，迅速拍打掉身上的泥土，檢查武器。林鋒的漢陽造沾滿了泥漿，他快速拉動槍栓，確認沒有堵塞。周衛國的中正式也迅速完成檢查。兩人對視一眼，都看到了對方眼中的凝重和一絲尚未平息的驚悸，但更多的是一種被戰火點燃的冰冷殺意。

“林鋒！周衛國！帶你們的人跟上！”張彪吼道。

沒有時間哀悼，沒有時間恐懼。幸存的士兵如同被驅趕的羊群，在軍官的呵斥下，踩著戰友尚未冷卻的鮮血和破碎的肢體，深一腳淺一腳地沖進前方被炮火反復耕耘、如同月球表面般坑洼的街區廢墟。

八字橋陣地！映入眼簾的景象，讓所有初臨戰陣的新兵倒吸一口冷氣！

斷壁殘垣是唯一的風景。曾經繁華的街道只剩下扭曲的鋼筋骨架和破碎的磚瓦。焦黑的樹木兀自冒著青煙。彈坑密密麻麻，大的可以塞進一輛卡車，小的也深及膝蓋。戰壕？那只是用沙包、瓦礫和尸體勉強堆砌起來的、隨時可能被下一發炮彈抹平的淺溝！渾濁的泥水里混合著暗紅的血跡。空氣中除了硝煙，就是尸體高度腐爛后令人作嘔的甜膩惡臭！

“嘔……”幾個新兵實在忍不住，扶著殘墻劇烈嘔吐起來。

“閉嘴！想活命就把嘴閉上！把槍端穩！”老兵班長粗暴地吼著，眼神麻木。

林鋒和周衛國被分派到一段相對“完整”的塹壕里——其實只是兩排半塌的樓房廢墟之間，用沙包和門板勉強壘起來的一段掩體。對面，不足兩百米外，就是日軍的前沿陣地，隱約能看到膏藥旗和晃動的鋼盔。

“都聽好了！”張彪蹲在掩體后，壓低聲音，臉上刀疤猙獰，“小鬼子的打法，就是三板斧！先是飛機炸，大炮轟！炸得你抬不起頭！然后坦克掩護步兵沖！最后是白刃戰！都給我記住了！”

“看見沒？”他指著陣地前方一片相對開闊的、布滿了彈坑和鐵絲網殘骸的區域，“那就是他們的進攻路線！都給老子把眼睛睜大！等炮停了，鬼子步兵露頭了，再給老子狠狠地打！瞄準了打！誰他娘的敢提前開槍暴露火力點，老子斃了他！”

林鋒聽著這簡單粗暴的戰術，眉頭緊鎖。固守預設陣地，被動挨炸，等敵人沖到眼前再硬拼？這和送死有什么區別？他看向周衛國，周衛國也眉頭緊皺，顯然對這種呆板的戰術心存疑慮。

“連長，”林鋒忍不住開口，“我們能不能在陣地前沿多布置些詭雷？或者在側翼廢墟里埋伏幾個小組，等鬼子坦克和步兵過來時，打他們的側翼和……”

“閉嘴！”張彪粗暴地打斷他，唾沫星子噴了林鋒一臉，“你懂個屁！這是上峰的命令！就按命令守！守住這條線！一步不許退！”他瞪著林鋒，眼神兇狠，“別以為在軍校有點小聰明就能在戰場上指手畫腳！這里是前線！老子說了算！”

林鋒看著張彪那張被硝煙熏黑、寫滿疲憊和暴躁的臉，以及周圍老兵麻木而認命的眼神，把剩下的話咽了回去。他知道，在國軍這種僵化的指揮體系下，一個小小的見習班長，根本無力改變什么。只能先活下來。

沉悶的等待，比戰斗更煎熬。日軍似乎并不急于進攻，只是用重炮（105mm甚至150mm榴彈炮）和迫擊炮，不緊不慢地、如同犁地般一遍遍覆蓋著國軍的陣地。

“咻——轟！！！”

“咻——轟！！！”

大地在持續不斷的爆炸中痛苦呻吟。每一次爆炸，都伴隨著泥土和碎石如同暴雨般砸落。戰壕在顫抖，沙包被掀飛，掩體在垮塌！濃烈的硝煙嗆得人睜不開眼，肺部如同火燒。新兵們蜷縮在戰壕最底部，雙手死死捂住耳朵，臉色慘白如紙，身體隨著每一次爆炸劇烈地顫抖。死亡的恐懼如同冰冷的毒蛇，纏繞著每一個人的心臟。

林鋒和周衛國背靠著還算堅固的半截墻壁，盡量蜷縮身體，減少暴露面。林鋒緊閉雙眼，用前世在炮火中生存的經驗調整呼吸，強迫自己冷靜，耳朵卻在極力分辨著炮彈的落點。周衛國則死死咬著牙，手指幾乎要摳進泥土里，眼神中充滿了屈辱的怒火。被動挨炸，毫無還手之力，這對心高氣傲的他來說，是最大的折磨。

炮擊持續了將近一個小時。當那令人心悸的呼嘯聲終于停歇時，陣地上死一般的寂靜。只有耳鳴的嗡嗡聲和傷兵壓抑的呻吟。

“上來了！小鬼子！坦克！”觀察哨嘶啞的吼聲打破了寂靜！

林鋒猛地探出頭，透過硝煙彌漫的縫隙看去。只見前方開闊地上，三輛涂著膏藥旗的八九式中型坦克，如同丑陋的鐵烏龜，噴吐著黑煙，正隆隆地碾壓過來！履帶卷起泥漿和破碎的鐵絲網。在坦克后面，影影綽綽的土黃色身影，端著上了刺刀的三八式步槍，彎著腰，如同蝗蟲般，在坦克的掩護下，快速向陣地逼近！日軍的膏藥旗在硝煙中隱約可見，伴隨著刺耳的日語吼叫。

“準備戰斗！”張彪的吼聲帶著破音，“瞄準步兵！打！”

陣地上稀稀落落的槍聲響起，大部分火力點在炮擊中已被摧毀或壓制。子彈打在坦克厚重的裝甲上，發出叮叮當當的脆響，濺起點點火星，卻如同撓癢癢！日軍的坦克炮塔緩緩轉動，粗短的炮口噴吐出致命的火舌！

“轟！”一發37mm坦克炮彈準確命中一處機槍掩體！沙包、木屑、人體殘肢瞬間被炸上半空！

“噠噠噠噠！”坦克同軸機槍噴吐出火舌，掃過陣地前沿，打得泥土飛濺，幾個冒頭的國軍士兵慘叫著倒下！

火力被完全壓制！日軍的步兵在坦克的掩護下，迅速接近！三八式步槍精準的點射開始收割暴露的目標！

“手榴彈！用手榴彈炸坦克履帶！”林鋒對著身邊幾個被嚇傻的新兵吼道，同時自己飛快地擰開一顆木柄手榴彈的后蓋，拉出導火索！

然而，新兵們手忙腳亂，動作生澀。幾個扔出去的手榴彈要么距離太遠，要么被坦克避開，在空地上爆炸，只濺起一片泥水。

“媽的！”林鋒看準一輛沖得最前的坦克，計算著提前量，猛地從掩體后躍起，用盡全身力氣將嗤嗤冒煙的手榴彈投擲出去！手榴彈在空中劃出一道弧線，精準地落在那輛坦克的左側履帶下方！

“轟！”

爆炸的煙塵騰起！坦克車身猛地一震，左側履帶嘩啦一聲斷裂開來！龐大的車身頓時歪斜，原地打轉，失去了機動能力！

“好！”周衛國興奮地大吼一聲，也趁機探身，用中正式瞄準一個從癱瘓坦克后探出身體的日軍機槍手，果斷扣動扳機！

“砰！”

遠處的鋼盔上爆出一團血花！

“打得好！”林鋒迅速縮回掩體，拉動槍栓，退出滾燙的彈殼，冰冷的眼神透過準星，迅速鎖定下一個目標——一個試圖繞到側翼的日軍擲彈筒手！

“砰！”又一聲槍響！擲彈筒手應聲栽倒！

林鋒和周衛國精準而致命的射擊，如同黑暗中亮起的獠牙，瞬間吸引了日軍的火力！

“支那狙擊手！在那邊！”日語吼叫聲傳來。密集的子彈如同潑水般掃向他們藏身的掩體！打得磚石碎屑亂飛！

“小心！”林鋒猛地將旁邊一個探身過高的新兵拽倒！一串子彈幾乎是擦著新兵的頭皮飛過，打在后面的墻壁上，留下深深的彈孔！新兵嚇得魂飛魄散，癱軟在地。

“不想死就趴低點！”林鋒低吼，眼神冰冷。他快速移動位置，利用廢墟的復雜地形進行短促的射擊轉移。周衛國也展現出驚人的戰術素養，與他形成交叉火力，相互掩護。

然而，個人的勇武在鋼鐵洪流面前顯得如此渺小！另外兩輛日軍坦克依舊在肆虐，步兵在火力掩護下已經逼近到陣地前沿不足五十米！刺刀的寒光清晰可見！猙獰的日語吼叫聲和傷兵的慘叫聲混雜在一起！

“上刺刀！準備白刃戰！”張彪絕望地嘶吼著，拔出了自己的駁殼槍！

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

“咻——轟！！！”

“咻——轟！！！”

一連串震天動地的爆炸突然在日軍進攻隊形后方炸響！巨大的威力遠超之前的迫擊炮！煙柱沖天而起，將幾輛坦克和密集的步兵瞬間吞沒！

“是我們的重炮！師屬炮兵團！”有老兵驚喜地嘶喊！

原來，是國軍后方的重炮群終于進行了壓制性反擊！雖然遲了，但總算在陣地被完全突破前趕到！日軍的攻勢為之一滯！進攻隊形被打亂！

“好機會！兄弟們！給我打！狠狠打！”張彪抓住機會，聲嘶力竭地吼叫著！

陣地上殘存的火力點再次噴吐出火舌！林鋒和周衛國也抓住時機，精準點射暴露在炮火下的日軍！日軍丟下幾十具尸體和一輛癱瘓的坦克，在重炮的持續轟擊下，狼狽地退了回去。

陣地上暫時恢復了平靜。只有傷兵的呻吟和燃燒物的噼啪聲。空氣中濃重的硝煙味混合著血腥味和尸體焦臭味，令人作嘔。

新兵們如同虛脫般癱倒在泥水里，有的在哭，有的在嘔吐，有的眼神呆滯。第一次直面如此殘酷血腥的戰斗，足以摧毀任何人的心理防線。

林鋒靠在冰冷的斷墻上，劇烈地喘息著。汗水、泥漿和不知是誰的血跡糊滿了他的臉和軍裝。手中的漢陽造槍管滾燙。他看著眼前如同地獄般的景象——扭曲的尸體、殘破的武器、燃燒的廢墟……這就是真正的戰場！遠比想象中更加殘酷、更加絕望！

周衛國就在他不遠處，靠著半截焦黑的電線桿，胸口劇烈起伏。他俊朗的臉上沾滿污泥，軍裝被彈片劃破了幾道口子，滲出血跡。他望著日軍退去的方向，眼神復雜，有劫后余生的慶幸，有殺敵的快意，但更多的是一種深深的疲憊和……迷茫。他引以為傲的軍校所學，在剛才那場鋼鐵與血肉的碰撞中，顯得如此蒼白無力。如果不是林鋒的精準狙擊和最后時刻的重炮支援，這條防線恐怕已經……

“衛國，沒事吧？”林鋒喘勻了氣，問道。

周衛國搖搖頭，聲音有些沙啞：“死不了。”他頓了頓，看向林鋒，“剛才……謝了。”指的是林鋒拽倒那個新兵。

“分內事。”林鋒抹了把臉上的污跡，目光掃過陣地上那些失魂落魄的新兵，“這樣守下去……不是辦法。傷亡太大了。”

周衛國沉默了一下，眼神黯淡：“命令……就是命令。”

就在這時，一個傳令兵貓著腰，跌跌撞撞地跑過來，臉上帶著一絲難以置信的激動：“林班長！周排副！連長叫你們！有……有人找！”

兩人對視一眼，帶著疑惑，跟著傳令兵在廢墟中穿行，來到一處相對完好的半地下室指揮所。

昏暗的光線下，張彪正和一個穿著護士服、滿臉焦急和煙塵的年輕女子說著什么。那女子聽到腳步聲，

猛地回頭！

當看清那張沾著煙灰、卻依舊清麗動人的臉龐時，林鋒和周衛國都愣住了！

“蕭雅？！”周衛國失聲叫道，聲音里充滿了震驚和難以置信的狂喜！他幾步沖上前，一把抓住蕭雅的手臂，“你怎么在這里？！這里太危險了！”

蕭雅看到周衛國，眼淚瞬間涌了出來，撲進他懷里：“衛國！我……我聽說你們部隊在這邊……我擔心你……就跟著紅十字會的救護隊偷偷跑來了……”她聲音哽咽，帶著后怕和不顧一切的深情。

林鋒站在門口，看著相擁的兩人，心中卻猛地一沉！蕭雅！她怎么會出現在這最前沿的陣地上？！這太危險了！按照原著……不！一股強烈的不祥預感瞬間攫住了他！

就在這時，遠處再次傳來日軍重炮沉悶而熟悉的呼嘯聲！比剛才更加密集！更加猛烈！新一輪的炮擊開始了！

“隱蔽！”張彪臉色大變，厲聲吼道！

林鋒瞳孔驟縮！他看到一發炮彈的軌跡，正帶著死神的尖嘯，朝著這處半地下室指揮所的方向砸落！

“小心！”林鋒用盡全身力氣嘶吼，同時猛地向前撲去，目標不是自己隱蔽，而是將還沉浸在重逢喜悅中的周衛國和蕭雅狠狠推向墻角一個相對堅固的承重柱后面！

“轟隆——！！！”

一聲天崩地裂般的巨響在耳邊炸開！整個地下指揮所劇烈搖晃！天花板上的灰塵、磚塊如同暴雨般砸落！刺眼的火光和濃煙瞬間吞噬了一切！巨大的沖擊波將林鋒狠狠掀飛，撞在后面的墻壁上，眼前一黑，失去了知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