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書院門口的石階上,沈澈合上書簡,陽光穿過柳葉落在他的指尖,帶來一絲暖意。今日的空氣似乎格外清新,連帶著他一向有些沉悶的心情都明亮了幾分。他低頭看了看手腕上那道極淡的疤痕,是幼時一場高燒后留下的,除此之外,他對那段時期沒有任何記憶,仿佛那道疤痕是一個無聲的標記,劃斷了他的過去。
剛才那位姑娘……
沈澈腦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現(xiàn)出洛凝清麗蒼白的容顏。她的眼神,在望向他的一剎那,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穿越了漫長時光的痛苦與探究,仿佛透過他,看到了另一個早已遠去的世界。那種眼神讓他感到一股莫名的悸動,不是恐懼,而是一種深埋在心底、被觸動了的隱痛。
待她轉(zhuǎn)身離去后,他發(fā)現(xiàn)自己的心跳得異常快,胸口仿佛被什么無形的東西壓住,呼吸都變得有些急促。這感覺,像極了他幼時常做的那個夢——夢見自己站在熊熊烈火之中,耳邊是喊殺聲,眼前是模糊的身影,以及一種割裂心肺的悲傷。每次醒來,都是一身冷汗,胸悶難當(dāng)。但隨著年紀漸長,那個夢出現(xiàn)的次數(shù)越來越少,胸悶也鮮有發(fā)作。
可今日,只是看到她的眼睛,那種久違的、來自夢境深處的壓抑感便潮水般涌來。
沈澈站起身,理了理衣袍。他是一個再普通不過的書生,家境清貧,靠著微薄的獎學(xué)金和幫人抄書度日。他唯一的特別之處,或許是對書卷的過分熱愛和對某些古籍的奇特感應(yīng)。有時讀到晦澀難懂的古老符文或秘術(shù)記載,他總能比同窗更快地理解其含義,甚至腦海中會閃過一些零碎的畫面,像是曾經(jīng)親身經(jīng)歷過。
他走進書院大門,朝著自己的課室走去。沿途遇到幾位同窗,都打招呼問好。
“沈兄,今日來得稍晚啊。”同窗王彥走過來,拍了拍他的肩膀。王彥家境殷實,為人豪爽,是沈澈為數(shù)不多的好友。
“路上耽擱了片刻。”沈澈笑了笑,心頭仍回蕩著洛凝的身影,“對了,王兄,你可知城南那座荒園里住著何人?”
王彥聞言,臉上露出一絲古怪的神色:“荒園?沈兄問那地方做什么?那里荒廢已久,傳聞鬧鬼,等閑沒人敢靠近。不過,倒是有傳言說一年前忽然搬進去一位神秘女子,極少露面,也不與鄰里往來。怎么,沈兄對那地方感興趣?”
“只是隨口一問。”沈澈心里一動,神秘女子……莫非就是她?他沒有繼續(xù)追問,生怕引起王彥的懷疑。他總覺得,洛凝的出現(xiàn)絕非偶然,而城南那座荒園,或許隱藏著什么秘密。
一整天的課業(yè),沈澈都有些心不在焉。先生講解圣賢之道,同窗們或認真聽講,或低頭記筆記,他卻總是不由自主地想起洛姑娘,想起她眼中的悲傷和那雙讓他心悸的眼眸。
他從袖中摸出一塊隨身攜帶的溫潤玉佩。這是他從不離身之物,購于幼時,具體緣由也記不清了。奇怪的是,今日這玉佩似乎比往日更暖,隱約散發(fā)著一股淡淡的、難以察覺的氣息,與洛姑娘身上的氣息有些許相似,卻又更加純粹,像草木初生時的勃勃生機。
是因為她嗎?
傍晚時分,沈澈回到自己租住的簡陋小屋。屋外是熙熙攘攘的市井喧囂,屋內(nèi)卻是一片寂靜。他點燃油燈,坐在書桌前,試圖靜下心來溫習(xí)功課。然而,腦海中總會閃過一些零碎的畫面——不是白天的課業(yè),而是模糊的古戰(zhàn)場、燃燒的房屋、以及一個模模糊糊的女子身影。
他感到煩躁。這些不知從何而來的畫面,以及今日洛姑娘帶來的強烈心悸感,讓他一直以來平穩(wěn)寧靜的生活泛起了波瀾。他拿起筆,卻發(fā)現(xiàn)怎么也寫不出平日里流暢娟秀的字跡,寫出的字跡帶著一種倉促和不穩(wěn),仿佛手不是自己的。
鬼使神差地,他沒有寫功課,而是在紙上畫下了今日見到的洛姑娘。起初只是輪廓,漸漸地,她的眉眼、她的神情,都躍然紙上。畫到她的眼睛時,他停了下來。那雙眼睛,太復(fù)雜,太深邃,他無論如何也無法準確捕捉其神韻。
放下筆,他疲憊地揉了揉眉心。他究竟是怎么了?為何會對一個初次見面的女子產(chǎn)生如此強烈的感覺?那種熟悉感,那種心痛感,絕非普通的一見鐘情所能解釋。
或許,他真的該去那座荒園看看。
離開了沈澈,洛凝并沒有立刻回荒園。她隱匿身形,不動聲色地跟在他身后,保持著一個安全的距離。她運用花妖的天賦,感知著周圍草木的低語,它們是她最好的耳目。
“……書院……沈澈……今日有些奇怪……”路邊的老柳樹晃了晃枝條,向她傳遞著信息。
“……那姑娘……好像在哪見過……但又想不起來……”墻角的牽牛花竊竊私語。
“……沈公子……身上總帶著一股淡淡的藥香……像是……像是某種古老的根莖……”一叢不知名的野草在她腳邊輕輕顫動。
洛凝默默聽著來自植物界的“匯報”。藥香?古老的根莖?這讓她心中疑竇更深。她感知到他身上有一股與她本體根脈相似的純粹氣息,卻又夾雜著某種她無法識別的異樣。是天材地寶的氣息?還是某種封印或力量波動?
她一路尾隨沈澈,看著他走進白鷺書院,與同窗交談,又在傍晚時分回到城西一處老舊的民居巷子里。她沒有進入他的住所,只是在他屋外的一棵老槐樹下停下。槐樹是極具靈性的植物,與地下根系相連,能感知到許多地下的秘密。
她將手輕輕放在槐樹粗糙的樹干上,閉上眼,將自己的靈力與槐樹的根系連接。槐樹的感知如同無數(shù)細密的觸手,悄無聲息地滲入地下,蔓延開來,探向沈澈的小屋下方。
一股強大的、卻又內(nèi)斂到極致的力量波動從小屋深處傳來,讓槐樹的根系都微微顫抖。這力量不是妖氣,不是魔氣,甚至不像人間的浩然正氣或香火功德。它沉靜,古老,帶著一種鎮(zhèn)壓萬物的威壓,卻又與沈澈身上那種純粹的氣息同源。
洛凝的心猛地一沉。這股力量……讓她想起了鎮(zhèn)壓在荒園牡丹本體下,與那枚詭異花苞遙相呼應(yīng)的某種東西。
“它”和“他”,之間有聯(lián)系?
洛凝撤回靈力,臉色凝重。她千年來的悲劇輪回,似乎都圍繞著荒園深處那個秘密以及她本體上的花苞展開。而沈澈,這個讓她靈魂深處產(chǎn)生共鳴的男子,他的身上竟然也存在著相似的、強大的隱秘力量。
這絕不是簡單的宿命重逢。這背后,一定牽扯著更宏大、更危險的棋局。
她回到城南的荒園,夜色已深。園中的牡丹在月光下愈發(fā)顯得枯敗,但洛凝能清晰地感受到本體的劇痛與花苞的跳動。那枚蒼白的花苞在月光下散發(fā)著微弱的白光,其上朱砂似的紋路仿佛活了過來,緩慢地蠕動著,汲取著園中僅存的靈氣,以及洛凝輸送給本體的妖力。
她走到花叢深處,在那與本體根脈相連的地面上坐下。劇痛讓她的意識有些模糊,腦海中又浮現(xiàn)出那些破碎的畫面——不僅僅是戰(zhàn)火和訣別,還有一些模糊不清的符文、古老的祭壇、以及一種冰冷無情的聲音。
“宿命……無法掙脫……”
“……封印……生生世世……”
這些低語像夢魘一樣纏繞著她。她知道,荒園的秘密、本體的異常、以及沈澈身上隱藏的力量,三者之間必然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而那個跳動的花苞,或許是解開一切的關(guān)鍵,也可能是帶來終結(jié)的詛咒。
洛凝伸出手,輕輕觸碰本體干枯的枝干。她能感受到生命的流逝,感受到被花苞汲取的妖力,更感受到一種來自根脈深處的饑渴——不僅僅是對靈氣的饑渴,還有一種對某種特定力量的渴求。
她想起了沈澈身上那種與她本體相似的純粹氣息。
難道……那股力量,就是花苞所需要的?就是她本體枯萎的原因?而沈澈,是這股力量的載體?
這個念頭讓她不寒而栗。如果真是這樣,她該如何面對他?靠近他,可能會傷害他,汲取他的力量以維持自己的存在;遠離他,又會違背靈魂深處的渴望,并可能讓本體徹底枯萎,讓她和花苞一起消亡。
還有那潛藏在暗處、似乎在操控一切的力量。它們千年前就介入了他們的命運,如今又以這種方式將他們重新聯(lián)系在一起。它們的目的是什么?是想再次利用他們?還是阻止他們打破宿命?
洛凝站起身,夜風(fēng)吹拂著她的衣角,帶來一絲涼意。她抬頭看向夜空,星光璀璨,仿佛億萬年前便已存在的眼睛,冷漠地俯瞰著人間的悲歡離合。
她必須弄清楚一切。無論沈澈隱藏著什么秘密,無論那花苞預(yù)示著什么,無論幕后黑手是誰。她絕不會再坐以待斃,任由宿命擺布。
這一次,她要主動出擊。她要接近沈澈,揭開他身上的秘密,也要找出花苞和荒園異常的真相。即使前路荊棘密布,即使等待她的是萬劫不復(fù),她也甘之如飴。因為,他就在那里。那個讓她跨越千年痛苦,唯一想要守護的人。
而沈澈,此刻正坐在小屋內(nèi),望著紙上那雙無論如何也畫不出的眼睛,心頭的悸動與不安,如同野草般瘋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