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初的甌城江北，弄堂里彌漫著溫潤氣息。

前幾日雨水洗刷過石板路，蒸騰起薄薄水汽，空氣里帶著泥土和草木萌發的清新。

蟬鳴還未到最喧囂的時候，只有零星幾聲試探性地響起，而那扇虛掩的木門后傳出密集如鼓點般的“噠噠”聲。

那是幾臺縫紉機在不知疲倦的全力運轉。

陸舟推開方芳新住處的木門，屋內飄散著新布料的棉麻味和淡淡的機油味。

狹窄的小屋儼然變成了一個小型制衣作坊，幾張用木板和板凳臨時搭成的長桌占據了中央，上面堆滿了五顏六色的線團、布料……

幾臺縫紉機前，女工們正埋首忙碌，針桿飛快地上下跳動，將布片縫合。

方芳正站在最大的那張裁剪臺前忙碌，汗水微微濡濕了她額角的碎發。

聽到推門聲，她下意識地抬起頭。

“阿舟，你什么時候回來的？”

方芳立即放下手中的活，臉上綻開真誠的笑容。

“阿舟叔叔好！”

坐在一旁獨自玩耍的小雨見到陸舟，也很開心，奶聲奶氣地跟他打招呼。

“小雨真懂禮貌。”陸舟蹲下身，從包里掏出一盒金莎巧克力，“這是薇薇送給你的。”

不等小雨開口，方芳已經快步走了過來，臉頰瞬間飛起兩朵紅云，帶著幾分窘迫。

她一把按住小雨伸出去的小手，另一只手迅速從陸舟手中接過那盒巧克力，像捧著個燙手山芋似的，硬是塞回去。

“阿舟，這……這不行，這巧克力我知道，是進口的，太貴了，我……我們不能收。”

陸舟輕輕擋開方芳再次推拒的手，語氣溫和卻堅定地說道：“又不是送給你的。這是我家薇薇點名要送給好朋友小雨的禮物，你可不能代替小雨拒絕薇薇的心意。”

說完，他再次把巧克力盒子穩穩地塞到小雨懷里，輕輕拍了拍她的小腦袋：“小雨拿著，薇薇說還想跟你一起玩呢！”

“好呀！”小雨很開心的答應，“謝謝叔叔！謝謝薇薇！”

這溫馨又帶著點拉扯的一幕，自然落入了屋里幾位女工的眼里。

縫紉機聲不知何時慢了下來，幾人互相交換著眼神，嘴角掛著心照不宣的笑意。

男女共事，一些閑言碎語和莫名其妙的聯想在所難免，方芳清楚這一點，現在也逐漸有點習慣，或者說學會了忽略這些雜音。

陸舟自然更不會把這些當回事。

“我們去那邊說吧！”方芳指了指里面的房間，“正好有些事需要跟你商量下。”

陸舟微微頷首。

兩人一前一后走進里間，沒有關門。

這是方芳母女的臥室兼辦公室，一張舊木桌，一張木板床，角落里堆著些雜物和幾匹備用布料。

“這是最近的財務支出情況，你看看。”

方芳拿出賬本放到陸舟面前：“我們這邊現在算上我在內一共有六人，一天穩定能做出十二件衣服，若趕工的話，做十五、六件也不成問題。”

她突然壓低聲音，仿佛怕被外面的人聽見：

“前些天張大姐她們私下里嘀咕，嫌工錢太少，我特意去別的裁縫鋪和作坊打聽了一下行情。”

她指了指賬本上人工支出欄：“現在做一件成衣，熟練工普遍能給到兩塊五、三塊。我們之前按件算兩塊五，雖然不是特別低，但她們做衣服用的縫紉機都是自己的……所以我給她們每件加了一塊，現在按三塊五算，大家干勁明顯足了點。”

她頓了頓，又補充道：“另外，陳建國那邊，按我們之前說好的，每賣出一件衣服，給他一塊錢的提成。所以……”

她指著賬本下方一個她反復計算過的數字，“加上布料、針線輔料這些看得見的成本，我們現在每件衣服的實際成本價是九塊五。”

方芳的語氣帶著精打細算后的篤定，接著說：“不過我們布料用量越來越大，每次都是整匹整匹地拿。下次我再去布料行采購的時候，打算跟那個林老板好好談談，量大應該能壓點價下來，這樣成本還能再降一些。”

陸舟仔細聽著，手指在賬本上滑動，目光在那些數字間逡巡。

半晌，他抬起頭：“你這賬做得……不完全。”

“不……不完全？”

方芳頓時覺得臉上發燙。

她明明沒任何隱瞞，可大概是過于在意陸舟的評價，現在聽陸舟說她沒把賬做全，女人的臉瞬間紅成了像個熟透的蘋果。

她感覺一股委屈和慌亂直沖頭頂，聲音都帶上了點不易察覺的顫音：

“我……我真的把每一筆賬都記下了！每一分錢的布料錢、工錢、針線錢，甚至買包縫紉機針的錢，我都記了！所有的支出，哪怕一張收據、一張紙條，我都留著夾在后面……”

她急切地解釋著，手指因下意識地絞緊了衣角。

陸舟看到她這副模樣，先是一愣，隨即明白她誤會了，忍不住失笑：

“你想什么呢！我不是說你記漏了支出，也不是懷疑你什么。我說的‘不完全’，是指你這成本只算了最直接的、看得見的料工費。可這房租、水電呢？難道都白給的嗎？”

方芳眨巴著大眼睛，剛才的委屈瞬間被茫然取代。

“啊？房租？水電？”

她環顧了一下這個簡陋的房間：“這……這就算了吧？這房子本來就是我和小雨要住的，做衣服也在這里，算不清。再說，水電也用不了幾個錢……”

在她的觀念里，自己住的地方順便用來干活，這些費用自然應該自己承擔。

“算糊涂賬的人事業永遠做不大，哪怕自己認虧也不行。”

陸舟指了指賬本：“你現在可以把這房租、水電自己扛下來，覺得是小錢。但你想過以后沒有？如果我們生意做大了，租了一個很大的正規廠房，每天光是房租和水電費就是一筆不小的開支，那時候你也自己扛嗎？”

他頓了頓，看著方芳若有所思的神情，繼續道：

“該算清的賬，從一開始就要算清。把房租、水電這些固定費用攤進去，我們才能準確知道每件衣服真正的、全部的成本是多少。這樣我們以后對衣服的定價才有依據，知道自己的利潤空間在哪里，知道盈虧平衡點在哪里。這是做生意的基本功。”

陸舟的語氣帶著一種超越時代的、規范化的管理思維，這在1988年的個體戶作坊里不能說是數一數二，而是獨一無二。

方芳聽得有些愣住。她以前只覺得把進出的錢記清楚就好，從未想過“成本”二字背后還有這么多門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