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風穿過樹林,卷起地上的落葉打著旋兒。
白勝的影子被月光拉得老長,他攥著懷里的布包。
腳下的路越來越陡,可他像沒察覺似的。
只憑著腦子里那道模糊的路線往前沖。
此前跟著白守疆來時,這條路是亮堂堂的。
可現在,夜晚的秦嶺中不知藏著些什么,似乎總有東西在暗中盯著他。
但此時他已經管不了那些不干不凈的東西。
自己已經上了賭桌,一切都需要謹慎再謹慎。
當時白守疆請出白三爺和玉六奶時的場景,他只死死記住了香灰圈的樣子,還有那段拗口的口訣。
白守疆跟他說過,十三太保性情各異。
而且白天請得動,不代表夜里還肯露面,更別提這種牽扯運勢的險事。
但他沒得選。
終于,他沖進了那片曾經來過的林間空地。
月光比不得日光,只能勉強照亮中央那片寸草不生的土地。
白勝喘得像頭牛,胸口劇烈起伏。
他扶著膝蓋緩了半分鐘,才摸出懷里的布包。
解開系得死緊的繩結,灰白色的香灰散出淡淡的煙火氣。
和夜里潮濕的草木味混在一起,這股味道讓他鎮定了些。
他學著白守疆那日的樣子,將香灰在地上撒出個三尺見方的圈。
“肯定……肯定能成的。”
他對著空圈喃喃自語,聲音被風吹得七零八落。
“十三太保與白家干系莫大,應該不會袖手旁觀。”
可話雖如此,他心里卻像揣了只亂撞的兔子。
當時請靈時,是白守疆這位白家家主親自來。
而自己呢?一個剛滿九歲的娃娃,憑什么讓兩位靈仙再次現身?
他猛吸了口氣,冰涼的空氣嗆得喉嚨發疼,卻也驅散了幾分怯懦。
他退后三步,學著白守疆的樣子結起手印。
好幾次都沒扣對位置,最后干脆放棄,雙手抱拳抵在胸前,像是對著空氣作揖。
腦子里飛快閃過爺爺念的口訣,只能憑著模糊的印象硬湊:
“香灰鋪地通陰陽,有請靈仙……現真章。”
“白三爺,性豪爽,忠義之名傳四方。”
“玉六奶,心善良,福澤庇佑眾人強。”
他的聲音帶著孩童的清亮,卻在夜里顯得格外單薄:
“誠心叩請莫推搪,速速降臨此香堂。”
“千年羈絆情難忘,應我召喚顯靈光。”
“白家子弟……白勝,請十三太保出山!”
最后幾個字喊得又急又響。
喊完他就僵在原地,眼睛死死盯著香灰圈。
周圍靜得可怕。
沒有那天那無風自動的香灰,沒有樹葉沙沙的響動,只有風穿過樹林的嗚咽。
白勝的心一點點沉下去。
就在這時,腳下的香灰突然動了。
不是往樹林深處飛,而是在圈內打著轉。
像個小小的漩渦,帶起細碎的光點,在月光下看得格外清楚。
緊接著,整座山林的蟲鳴驟然停了,連風聲都低了下去,一種熟悉的“存在感”再次靠近。
比白天時更沉、更靜,帶著夜色的涼意。
一道白影從灌木叢后滑出。
還是那只通體雪白的狐貍,黑寶石般的眼睛在夜里亮得驚人。
只是背上的兔子這次沒站著,而是縮在狐貍頸后,只露出兩只藍盈盈的眼睛,像兩顆浸在水里的藍寶石。
“喲,這不是跟著守疆娃來的小娃娃?”
“白天沒看夠,夜里還來加餐?你爺爺知道你偷跑出來請靈仙嗎?”
白三爺的聲音直接撞進腦海,沒了白日的戲謔。
“守疆娃的種,倒比他還敢闖。”
“白三爺,玉六奶。”
白勝低頭拱手。
“我來求二位救我爺爺。”
頸后的兔子動了動,玉六奶的聲音帶著涼意:
“哦,這個事情啊。
你爺爺的劫,是白家的劫,是兵家的劫,不是說改就能改的。”
“我知道。”
白勝抬眼,瞳孔里映著狐貍與兔子的影子。
“我也知道改劫要代價,這代價,我來付。”
白三爺嗤笑一聲:
“你付得起?你現在這身子骨,夠填哪處的坑?”
“我付得起。”
白勝往前一步,踩在香灰圈邊緣。
“我年紀雖小,但是昨夜夢中得到老祖宗的啟示。
得了一門欺天的法子,兩位太保爺,我爺爺不能走,白家不能塌。
十三太保護了白家千年,總不至于看著根基毀在這一代。”
他沒說“求”,卻字字都在博弈,像在談判桌上攤開籌碼:
“我知道二位要的不是感恩戴德。
往后您若有需,我白勝這條命,隨時可償。”
月光落在他臉上,泥痕與堅定混在一起。
狐貍與兔子對視片刻,白三爺甩了甩尾巴,聲音里終于帶了點松動:
“罷了,跟白家的人打交道,就沒見過不擰的。
反正大哥讓我們今天在這里提前候著就是來等你小子的,沒意思……”
玉六奶從狐貍背上跳下,藍眼睛盯著他:
“你爺爺不肯欠情,是怕壓垮后人。
你既應了,這情分就記在你頭上。往后不管是十年還是百年,該還的時候,可別躲。”
白勝挺直脊背,一字一頓:
“絕不躲。”
夜風再次穿過樹林,竟帶了點暖意。
香灰圈的光點漸漸散了,白三爺抖了抖耳朵,語氣稍緩:
“站著吧,膝蓋骨還沒長硬,別學那些老規矩。”
其實早在白日晨光初現之時,秦嶺深處的一片地界地。
白三爺正蜷在千年古松下打盹,尾巴尖有一下沒一下地掃著地面,驚得周圍蟲豸不敢作聲。
玉六奶蹲在他頭頂的枝椏上吞吐著早日的霞光。
忽然耳朵一動,望向密林深處。
“大哥那邊有信了。”
她跳下枝頭,“今夜亥時,去那片空地候著。”
白三爺懶洋洋抬眼:
“候誰?守疆娃子剛來過,總不至于又忘了什么事。”
“不是他。”
玉六奶藍眸微閃。
“是白家那個小娃娃,白勝。”
白三爺嗤笑一聲,起身抖了抖雪白的皮毛:
“那毛都沒長齊的小子?他來做什么,難不成還想學守疆請靈?”
“差不多。”
玉六奶往寒潭方向走去,聲音輕飄飄的。
“大哥說,白家那劫數,最終要落在這娃娃身上。
他今夜若來,必是為了劫數的事。見了他,就把人帶到寒潭來。”
白三爺跟上她的腳步,尾巴掃過之處,野草紛紛往兩側倒伏:
“帶他來寒潭?
這千百年來攏共到過大哥那寒潭的人,一共不超過我一個爪子吧?
一個半甲子前有個叫馮曜的,這沒過多久又有人要去啊!”
“管那么多作甚?”
玉六奶回頭看了他一眼,眸色深沉。
“大哥自有安排。”
回到空地,此刻見白勝仍僵在原地,玉六奶輕輕踹了踹白三爺的后腿。
狐貍晃了晃腦袋,忽然發出一聲低沉的嗚鳴。
周身白光暴漲,原本不過半人高的身形竟像吹氣球般鼓脹起來。
轉眼間竟長到水牛般大小,蓬松的尾巴在身后掃得地面沙沙作響。
他驚得后退半步,眼里閃過一絲錯愕。
這變故太過離奇,這種手段跟民俗小說中的已經沒什么差別了吧?。
“嘿嘿,傻站著做什么?”
白三爺的聲音在腦海里響起。
“上來,抓穩了。”
玉六奶已輕巧地跳上白三爺的背,蹲在頸后朝他點頭:
“快上來吧,寒潭離這兒遠,別耽誤了時辰。”
白勝定了定神,抓住白三爺頸側的長毛,那毛發堅硬如鋼針。
卻帶著奇異的暖意。
他借力爬上寬闊的脊背,剛坐穩,就感覺白三爺猛地一躥,如離弦之箭般沖了出去。
風在耳邊呼嘯,兩旁的樹木飛速倒退,變成模糊的黑影。
白勝只覺得五臟六腑都要被顛出來,死死攥著長毛不敢松手。
他從未想過,狐貍竟能跑得如此之快,仿佛腳不沾地,專挑林間縫隙穿梭,連最密的灌木叢都能輕巧避開。
這哪里是跑,分明是在飛。
他忽然明白,這些所謂的“靈仙”。
早已超越了凡物的界限。
而自己即將踏入的寒潭,恐怕也絕非尋常之地。
玉六奶似乎看穿了他眼底的驚濤駭浪,輕聲道:
“看你的樣子,是覺得這寒潭非同尋常?”
白勝剛要應聲,就聽她繼續道:
“按你們人類的說法,大哥的寒潭,的確不在尋常認知的地界里。”
她頓了頓,藍眸望向遠處被月光浸染的山巒:
“你可知天地間有‘氣局’存在?”
“氣局?”
白勝心頭一震,這個詞他在原著里聽過。
原著之中無根生與三十六賊闖入二十四節氣谷時,谷畸亭就曾提及這種天地自然形成的特殊場域。
見他神色微動,玉六奶倒有些訝異:“哦?你聽過?”
“曾聽人提過只言片語。”
白勝穩住心神,盡量讓語氣平淡。
“說是天地間自然生成的特殊境域,能隔絕內外,甚至影響時間流轉。”
“還算知道些皮毛。”
玉六奶點點頭,只當是白家的典籍中有所記載。
“氣局確是天地自發形成,藏于山川湖海之間。
但你可知,誤入氣局的兇險?”
她抬爪指向林間某處:
“假如那就是一片氣局,三哥必然不會使出這山遁的本事。
否則如此快速在這一座一座山之間連續穿梭跳躍。
一旦不慎踏入氣局,那方天地便會將我們視作異類。
輕則迷失其中,重則……我們的過去未來都會被那片天地抹去,仿佛從未存在過。”
白勝攥著狐毛的手緊了緊,這比他從原著里聽到的更具體,也更令人脊背發涼。
“而大哥的寒潭,與氣局有些相似,卻又不同。”
玉六奶的聲音里多了幾分鄭重。
“你們人類常說,皇宮重地,邪祟難侵。
那些帝王天子久居之處,無形中會形成一種氣場,魑魅魍魎靠近便會遭反噬,你可知為何?”
“是因為……龍氣?”白勝想起那些古籍記載。
“可以這么說。”
玉六奶晃了晃耳朵。
“其實是久居者的氣運與力量,潛移默化改變了周遭環境。
唐時有位異人曾經說過:
‘山不在高,有仙則靈,水不在深,有龍則靈’便是此意。
那些古代的高僧、道長、異人,若在一處久居,也能讓居所染上自身氣息,成一方小天地。”
她忽然揚起下巴,語氣里透出難掩的驕傲:
“大哥的寒潭便是如此,卻又遠超于此。
他可是度過整整三次雷劫的蛟!
尋常異人影響的是居所,他卻能讓寒潭隨自身氣息流轉。
說他走到哪里,寒潭便跟到哪里,也不算錯。”
“可以說,是他隨身帶著一片小世界。”
白三爺悶聲插了句。
白勝確實驚得說不出話。
他原以為《一人之下》的世界里,八奇技已算登峰造極,卻沒想還有這般存在。
能隨身攜帶“氣局”般的小世界,這早已超出他對“異人”“精怪”的認知。
“世間之大,你沒見過的還多著呢。”
玉六奶瞥了他一眼。
“凡是大家大派,守著的那些秘密,比這離奇的多了去。
等日后你走遍天下,你慢慢就懂了。
就比如上一次前來見大哥的那個人,那個叫馮曜的人。
他的本事就極為特殊,他自稱他那本事叫做神明靈。
能將一切以‘炁’為基礎構建的術法、陣法、符箓等‘復歸先天’。
即瓦解其結構,使其回歸原始狀態。
還有他的悟性,便是大哥那樣的妖也評價他。
說古今異人,此人那神明靈能排前十,單論悟性亦可排前30。”
“馮曜……您說的是無根生?”
白勝的聲音陡然發緊,他怎么也沒想到,那個曾經攪動整個異人界風云。
創建三十六賊的傳奇人物,竟然也來過這寒潭,還與白家太保們有過交集。
玉六奶見他反應如此劇烈,倒有些意外:
“哦?你連他也知道?”
白勝強壓下心頭的驚濤駭浪。
那畢竟是無根生……他的神明靈、他的行事、他的失蹤,都是籠罩在異人界頭頂的迷霧。
可現在,這迷霧竟與眼前的幾位隱隱勾連起來。
“只是……聽過他的名號。”
他含糊道,“據說他是百年難遇的奇人。”
“奇人?”
白三爺嘿嘿一笑。
“那廝的確邪門得很。
當年見大哥時,不過四十來歲的年紀。
卻敢跟大哥討教雷劫的關竅,最后喝了點猴兒酒后。
居然還直接指點大哥,說什么化龍不存在,氣的大哥差點把這小子一下拍死在地上。
膽子比你這小子還肥。”
“打住!”
玉六奶輕輕拍了拍白三爺的脖頸,示意他別多說。
轉而看向白勝:
“他的事與你無關,不必深究。
倒是你,馬上要見大哥,收起那些雜七雜八的心思。
大哥他這人,喜歡心思純凈的人。”
說話間,白三爺猛地鉆進一片濃霧。
眼前的景象驟然變幻,林間的腥氣被刺骨的寒意取代,耳邊竟傳來潺潺水聲。
白勝抬頭,只見霧氣中隱約浮出一汪深潭。
潭水黑如墨玉,卻泛著幽幽的藍光,仿佛鑲嵌在山腹中的一塊巨鏡。
而潭邊的巖石上,正盤著一道蜿蜒的白影,在月光下泛著冰冷的鱗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