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銀翠心思細膩，見到江實初嘆氣，已然猜到了結果，唰一下淚水便滑下來。

看江實初的目光，蘊含濃濃的怨恨，卻又不敢向江實初這個肆無忌憚的浪蕩子發火，手掌掐進肉里，低聲自責道：

“都怪翠翠不好，若翠翠再多掙點錢，哥哥又怎至于走上邪路？”

“……”

見她這般反應，江實初雖早有預料，但仍不免無奈地揉了揉眉心。

田銀翠恨他，倒是無可厚非。

但她如此自責，江實初卻沒能料到。

原以為，田廣翰打她罵她，才逼她拼命干活，她自己是不情愿的。

沒曾想，她打心眼里覺得，做妹妹的，不論哥哥多么初生，都該伺候著哥哥，即便哥哥走上邪路，也是她不夠努力。

江實初第一次真正意識到，三從四德這玩意兒是何等可恨、可怖。

這些貧苦人家的姑娘，自打出生那日起，便淪為了無償的牛馬，直到成人，還要被賣給夫家，榨干最后一絲價值，挺著大肚子，開始新一輪悲劇。

吃人！

“哥哥沒了，翠翠……要如何向爹娘交待？”

田銀翠哭著哭著，一屁股坐倒下來，目光逐漸空洞，手掌一翻，摸出一把匕首。

絕望的情緒，讓她不再有任何恐懼，舉起匕首，狠狠向脖頸扎去。

“不好！”趙齊驚呼一聲，卻來不及反應。

危急關頭，一枚石子忽然破空而來。

“叮”匕首脫手而出。

見江實初出手，趙齊一顆懸著的心得以落地，趕忙沖上前，將匕首搶了過去。

“田姑娘，性命可貴，切不可為了那頑劣之人，荼毒自己性命！”

田銀翠恍惚著自言自語，“除了死，我已無路可走。”

趙齊正色說道：“怎么會無路可走？沒了那該死的畜生，踩在你頭上作威作福，從今往后，姑娘可以為自己而活！

世間如此寬廣，豈會沒有你的容身之所？”

“現如今，我這副鬼樣子……誰肯要我？”

田銀翠顫抖著手，摸了摸自己的臉，摸到瘡痍和潰爛，自嘲一笑，笑得凄慘，笑著笑著，又哭了出來。

從妓院走了一遭，縱使她自知清白，又有什么用？誰也不會信的。

還有臉上的瘡痍，似她這等窮苦人，是請不起大夫的，只能生生熬過去，縱使活下來，臉上的潰爛卻會永遠留下。

哪家鋪子愿意要一個遭過瘟的女子？

聽到這，趙齊沉默了，他作為醫士，當然明白對方的情況有多慘。

他甚至沒有勇氣，再勸對方活下去。

讓你勸人活，你倒好，把自個兒陷進去了。

江實初揉了揉眉心，盡量柔聲說道：“田姑娘，你放心，我已答應田廣翰，給你找個正經營生，若有人欺負你，我定叫他吃不了兜著走。”

“哥哥，當真這么說過？”

田銀翠目光微亮，用力擦了擦淚水，“翠翠任勞任怨，能得他牽念我這一次，倒讓我心中好受了些。”

“日后權當沒了這哥哥，我一人過吧……”

她忽然想到什么，又露出疑惑之色，“可是，他這樣算計江公子，江公子理當恨之入骨，為何還愿答應他這種事？”

江實初正色道：“他是他，姑娘是姑娘。我幫姑娘，是為良心，不是為他。”

田銀翠一愣，細細咀嚼他這一番話，好容易聽懂，輕嘆了一口氣。

她本以為，江大哥與哥哥混在一起，理應是一丘之貉，每次哥哥惹出禍事，都說是江大哥領頭，他這才誤入歧途。

如今看來，江大哥能說出這一番話，分明文思敏捷，胸有點墨，又怎會是田廣翰所說的愚不可及之徒？

若非如此，她又怎敢去怨恨江大哥？

畢竟，花魁做局之事，她依稀知道，哥哥坑了江大哥足足一千兩。

一千兩！

她給人做工，辛辛苦苦一年下來也就七兩，不眠不休得干一百年……

就算江大哥把哥哥打死，也不為過。

可江大哥卻以德報怨，來繡春院里救她。

我若不努力活下去，如何對得起江大哥？

意識到這一點，她心中的怨恨全然消散，對同樣是受害者的江實初滿懷感激。

“江大哥，翠翠知道哥哥虧欠你太多，不敢求你善待，只求在江府做活抵債。

這一輩子，翠翠還不清的，下輩子給江大哥當牛做馬也要還清。”

“當牛做馬便不必了，禍不及家人，田姑娘不欠在下一文。”江實初笑道。

“啊！江大哥的恩情，翠翠無以為報……”

趙齊在角落里站著，回想他說的話，不禁愣住，萬萬沒料到，這等本該從高僧、圣賢口中說出的，通情達理，乃至于悲憫世人的話，能從這么個浪蕩子嘴里，如此順暢的說出。

縱使是裝的，若裝一輩子，也便成真了。

“報恩的事先放一邊，我先替你治病。”

江實初蹲下身子，為姑娘們解開了束縛，在她們驚恐的目光中，隔著布帶，為她們粗略摸了一遍脈搏。

本就染了疾，又天氣寒涼，若再染上風寒，怕是扛不過這陣子了。

所幸，姑娘們才來不久，病情不重，只是忍饑挨餓，暫時沒有性命之憂。

“江大人……”一個年紀小的姑娘哆嗦了一下，往里縮了縮，不愿讓他摸脈。

江實初略顯無奈，前身在京城欺男霸女，居然連這么小的姑娘都曉得要避著他。

他在袖中摸索一下，取出一塊糕點，蹲下身，交在小小的手掌中。

小姑娘咽了口唾沫，又看了眼江實初，終于被饑餓擊敗，大口大口吞吃起來。

江實初趁機給她摸了脈，病情最輕，不禁松了口氣，“先吃點東西填填肚子，待會兒我給你們看病。”

很快，一眾打手就搬出了院里存貨。

豆糕、甜餅、香干……

雖放得有些發霉，但姑娘們都是窮苦出身，平日里有粗糠飯吃多不錯了，哪有機會吃這精細的好東西？

咕、咕、咕。

聽著連片吞咽聲，江實初不禁露出笑意。

隨后，他看向蹲在角落出神的趙齊，翻了個白眼，沒好氣地說道：

“散值了？你還歇上了？”

聞言，趙齊差點氣笑了，你搶了我的祖傳寶劍，還敢讓我給你當牛做馬？

屋內越發濃郁的腐朽氣味沖醒了他，讓他忽然想起此一行的目的。

他忍下心頭怒火，提醒道：“江大人，眼下的差事，相當繁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