樓船之下，萬籟俱寂。

就在這片死寂之中，一個來自“周氏”的獨臂老者，拄著長劍，自山外而來。

他衣衫襤褸，氣血早已干枯，是那種在族中閉死關，只為給后輩多爭取幾年喘息之機的活死人。他抬起頭，渾濁的眼中倒映著樓船的陰影，忽然咧開嘴，發出一陣嘶啞而瘋癲的大笑：“哈哈哈……仙門？老夫等了一輩子，沒等到天恩，卻等來了天威！”

笑聲戛然而止。他將那柄長劍橫于胸前，體內僅剩的壽元與法力，在這一刻盡數點燃，化作一道黯淡的劍光，一往無前地沖向那艘樓船。

劍光未至半途，便被一道自船身蕩開的護體靈光輕易碾過，連同老者的神魂，一同化作了飛灰，未曾留下一絲痕跡。

這一道微不足道的星火，卻點燃了整片死寂的荒原。青竹山、翠柳湖、黑木崖……五十余個修仙家族的祖地深處，一口口塵封了數十上百年的石門，轟然洞開。

一個個氣血干枯，本該在棺槨中等待壽終的老者，一步步走了出來。他們眼中沒有恐懼，只有一種將生死置之度外的平靜。

“我們這一代，跪了一輩子，苦了一輩子，到頭來，還是護不住兒孫。”一個來自趙家的筑基老嫗，輕輕撫摸著一枚孫兒送她的護身符，輕聲說罷，身影便消失在原地。

“狗屁的仙門，老子不伺候了！”一個滿身酒氣的筑基族長怒吼一聲，御劍而起。

星火，已成燎原。

陳道玄看著這一幕幕，虎目含淚，他沒有多言，只是緩緩舉起了手中的長劍，咆哮著：“平陽陳氏，死戰！”頃刻間，以陳氏為首，八百余名煉氣期修士，十名筑基，匯成一股撼山填海的逆流，朝著那艘代表著“天威”的樓船，發起了沖鋒。

法術底牌竟出，在這一刻，染紅了整片天空，悲壯，且燦爛。

戰斗瞬間爆發，或者說，屠殺。

王家的四名筑基中期修士如虎入羊群，他們的法術威力精準而致命，一道金光閃過，一名煉氣九層的老者剛剛祭出自己的本命法器，便被連人帶法器洞穿了頭顱。血霧與殘肢在戰場上飛濺，這是一個用生命去填的血肉磨盤。

戰場一角，陳道遠與陳青禾背靠著背。陳道遠揮舞長劍，劍勢大開大合，悍不畏死地為陳青禾創造著攻擊的間隙。

陳青禾的劍法輕靈迅捷，每一次出劍，都精準地刺向敵人的破綻。二人合力，竟奇跡般地將一名王家的煉氣后期修士斬于劍下。然而，這微小的戰績，卻引來了一名筑基初期修士的注意。

那人冷笑一聲，祭出一只青色大手印，當頭壓下。威壓如山，避無可避。陳道遠自知必死，猛地將陳青禾推開，用盡全身法力，以肉身迎向那巨手，口中大喊：“走！”

陳青禾被推得一個踉蹌，回頭看去，卻見那筑基修士眼中閃過一絲殘忍的戲謔，另一只法力幻化出的巨手已然成型，將她與決死反撲的陳道遠一并包裹。

巨手合攏，只聽“噗嗤”一聲，連一聲慘叫都未曾發出，便被巨力壓成兩團血肉，血液從巨手的縫隙流出，那兩團血肉此刻已分不清彼此。

隨著一名名筑基修士的隕落，聯軍的陣線徹底崩潰。黑木崖的李道崖被兩名筑基圍攻，自爆法器而亡。其余小家族的筑基老祖，也相繼戰死。

戰場上，陳道玄和柳青研還在苦苦支撐。柳青研渾身是血，她退到陳道玄身邊，看著他堅毅的側臉，忽然笑了，那笑容帶著一絲釋然：“陳道玄，我爹其實……是想用我，用未來的孩子，來竊取你陳氏的氣運。”

陳道玄頭也不回，手中長劍一蕩，逼退一名敵人，平靜地回道：“我知道。”

柳青研一愣，隨即那雙清亮的眼睛，帶著一絲少女般的狡黠與嬌憨：“也是，有那個老頭子在，你怎么可能不知道。”

她突然踮起腳尖，湊上前，在那張沾滿血污的嘴唇上，印下了自己的一吻。溫潤，且決絕。

“夫君！黃泉路遠，便不等你了。”說罷，她轉身催動了柳家最后的秘法，整個人化作一片絢爛的青色蓮華，義無反顧地撞向了王家一名筑基中期修士。

蓮華爆開，那名筑基中期修士被炸得血肉模糊，但轉瞬間便恢復。

陳道玄看著那片蓮華在空中消散，身子一顫，他愣了片刻，臉上竟露出一絲溫柔的笑意：“傻女人，怎能讓為夫……獨行于世。”

他深吸一口氣，不再防守，體內的法力轟然爆發。他的身形瞬間跨越了距離，出現在王兆麟的樓船之前，獨自一人，面對著那數十道冰冷的目光。

他沒有看王兆麟，而是仰頭望向那片被樓船遮蔽的天空，用一種平靜到令人心悸的聲音，一字一句地說道：“我陳氏立族三百載，敬過天地，拜過仙門，今日方知，這天，不值得敬，這仙，不值得拜。”

王兆麟眼中閃過一絲不屑，抬手便要將這螻蟻碾碎。

陳道玄的聲音卻陡然拔高，響徹洛云山脈：“我以我血，為后人鑒！蒼天已死，我輩！當立！”話音落下，他的身體轟然炸開，化作漫天血雨，每一滴血，都燃燒著不屈的意志，卻未曾傷到樓船分毫。

而就在此刻，青竹山深處，一間被陣法守護的密室里，盤膝而坐的陳玄猛地睜開了雙眼。那雙眼睛不再是孩童的清澈，而是一片深邃的蒼青色。

戰場上，王兆麟正要下令清掃全場，天空卻毫無征兆地暗了下來。

一道道青色裂痕，以樓船為中心，向著四面八方蔓延。

一股遠超筑基，甚至遠超金丹的，古老、浩瀚威嚴的意志，降臨了。

密室中，陳玄緩緩抬頭，他似乎“看”到了戰場上的一切，用一種非男非女，非老非幼，仿佛是天地法則本身的聲音，輕輕問道：

“誰，允你用吾之名，行此滅族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