禮鐘三響，悠揚渾厚，回蕩在青竹山的溝壑之間。

一名身著云臺仙門外門弟子服飾的青年修士，腳踏一柄青葉狀的飛行法器，降落在山門之前。他面容普通，神情恭謹，卻自有一股疏離感，目光掃過前來迎接的陳道玄時，沒有半分波瀾。

來者并非上次的筑基修士王兆麟。

青年修士驗過陳道玄的身份令牌，從儲物袋中取出一枚通體青碧的玉簡，雙手奉上。

“家師王兆麟言，下不為例。一年為期，屆時自會有人前來引領陳玄入山。此乃《云臺心經》筑基篇，望陳族長好生參詳，莫負仙門栽培之意。”

言畢，他對著陳道玄遙遙一拱手，便催動法器，化作一道青光徑直離去，不多停留一刻，不多說一句廢話。

議事廳內，氣氛凝重。

陳道玄將神識沉入玉簡，一篇筑基期功法，如潮水般涌入他的腦海。《云臺心經》，其行功路線之玄奧，法力凝練之精妙，遠超陳家那份殘缺的祖傳功法。

廳內幾位長老雖無法窺得全貌，但僅從玉簡上散逸出的靈韻，便能感知其不凡，皆是面露難以抑制的喜色。這是家族傳承的巨大補強，是實實在在的好處。

然而，這份喜悅并未能持續多久。

當陳道玄的神識順著功法脈絡探入玉簡的最末端時，他的心神猛地一顫。那里，沒有功法，沒有符文，只有一行小字：

“斷魂峽之伏，訊出于爾族車馬房管事，陳伯。”

“轟！”

一聲悶響，陳道玄身下那張傳承了百年的太師椅扶手，被他蘊含著滔天怒火的法力，生生捏成了齏粉。再眾位長老知曉緣由后都愣住了。

陳伯！

一個在陳家服侍了整整六十年，看著陳道玄長大，平日里沉默寡言，負責管理族中運送凡俗物資的牛馬車輛的老仆。一個早已被所有人遺忘在角落里的凡人。

無人能將這個風燭殘年的老人，與那場讓二長老身死道消聯系在一起。

“為什么？！”三長老須發戟張，臉色鐵青地站了起來，聲音嘶啞地低吼，“他一個凡人，圖什么？黑木崖李家，能給他什么凡人求不到的東西？！”

這個問題，無人能夠回答。

夜，深了。

陳年的院落里，燈火昏黃，與議事廳內的冰冷肅殺截然不同。

陳陽正坐在小院的石凳上，借著燈光，用一塊廢棄的靈木，笨拙地給兒子削著一把木劍。他力氣很大，削的雖快，但也神情專注，木屑洋洋灑灑地落了一地。他的妻子劉云，一個溫婉樸實的凡人婦人，則在一旁，細細縫補著陳玄因在后山玩耍而劃破的袖口。

“娘，我今天又喝了好多‘星辰水’（靈氣）。”

陳玄乖巧地坐在母親身邊的小板凳上，仰著小臉，滿眼都是孺慕。

劉云停下手中的針線，溫柔地笑了，配合著兒子的話語問道：“那是什么呀？好喝嗎？”

“就是天上飄著的那些亮晶晶的小點點，”陳玄努力地組織著詞匯，比劃著小手，“我一吸氣，它們就高高興興地跑進我肚子里，變成一股暖暖的水。族長叔叔說，這叫‘吐納’。

可是我覺著吧，這更像是請小星星們來我的身體里做客。要好好地招待它們，讓它們覺得舒服了，它們才會愿意留下來。”

一旁削著木劍的陳陽，聞言憨厚地問道：“那玄兒累不累？”

陳玄搖了搖頭，小小的眉頭卻微微蹙了起來，他伸出幾根稚嫩的手指，一本正經地計算著：“不累。但是……很慢。我悄悄算過了，我的‘杯子’（丹田）很大很大，要把杯子裝滿，大概要請一百萬次星星客人。”

他掰著指頭，繼續道：“一天不吃不喝，最多也只能請兩千八百八十個客人。可人要吃飯，要睡覺，還要花時間陪著請來的客人們玩（煉化），讓它們住得安穩。所以，我還有很長很長的路要走。”

屋檐下，靜靜看著這一幕的陳年，蒼老的眼中滿是欣慰，這孩子算的是從煉氣到筑基需要多久了。

劉云聽著兒子這番“宏圖大論”，眼中有自豪，更有藏不住的擔憂。她將陳陽剛剛削好的木劍遞給兒子，理了理他額前的碎發，輕聲說：

“仙路再長，也要一步一步走穩當了。餓了就要吃飯，困了就要睡覺，知道了嗎？”

這最樸素的叮囑，是一個凡人母親，對那個即將踏入自己完全無法理解的世界的孩子，最深沉，也最無力的牽掛。

次日清晨，陳年拄著竹杖，踱步來到后山那片新開墾的藥園。

原先的荒蕪早已被一片新翻的黑色沃土取代。陳青禾正挽著袖子，指揮著陳財用最基礎的控土術加固田埂，她滿身是泥，小臉曬得有些發紅，卻精神奕奕。而陳仁則用引水訣，小心翼翼地將靈泉水化作蒙蒙細雨，滋潤著一小片剛剛破土的嫩芽。

陳年走近了，才看清那片被種下息壤靈芝種的土地上，冒出的嫩芽不過寸許高，卻通體碧綠，晶瑩剔透。每一片葉子的尖端，都凝結著一滴露珠般的微光，散發著遠超普通一階靈植的精純生機。

“夫子，您快看！”陳青禾獻寶似的跑過來，指著那些嫩芽，興奮道，“您這種子真神了！才種下幾天功夫，就全都發芽了！而且它們好像自己會聚攏靈氣，我感覺在這里修煉，比在屋子里快多了！”

“青禾，修行不能….”陳年的話還沒說話就被陳青禾打斷。

“修行不能只待在屋子里打坐，要看凡人怎么活….”陳青禾模仿陳年的語氣，邊說還邊學著陳年往日教導的動作。

陳年嘴角勾起一個弧度，他笑了。

當夜幕再次降臨時，陳道玄走進了陳平的院子。

他在議事廳枯坐了一整天，心中的殺意與迷茫反復交織。

陳年沒有起身，甚至沒有看他，只是將桌上一杯尚有余溫的粗茶，向著他的方向推了推。

“仙門，把名字給你了。”

老人緩緩開口，用的不是疑問，而是陳述的語氣。

老人抬起渾濁的眼，聲音沙啞而悠遠。

“一個凡人，是殺，還是不殺？”

“殺了他，陳氏的顏面能挽回幾分？不殺，守義的在天之靈，又如何安息？”

“道玄，這筆賬，你想好怎么算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