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陳道玄獨自一人，來到了陳年的院外。他沒有進去，只是隔著那道半舊的籬笆，靜靜地站著，看著學堂里那點昏黃的燈火。

新晉筑基的威勢與法力，此刻在他體內(nèi)如同一座沉重的山，壓得他喘不過氣。他以為自己劈開了一條生路，到頭來，卻發(fā)現(xiàn)那條路的盡頭，是更深，更看不見底的深淵。

院門“吱呀”一聲開了。陳年提著一盞油燈，顫巍巍地走了出來，昏暗的光照亮了他溝壑縱橫的臉。渾濁的眼中沒有半分驚訝，只是平靜地問：“道玄，你說，是籠子里的鳥安穩(wěn)，還是屋檐下的燕安穩(wěn)？”

陳道玄一怔，被這沒頭沒腦的問題問住了，不知如何作答。

陳年將油燈放在一旁的石凳上，緩緩道：“鳥在籠中，有食有水，無風雨之虞，卻也失了整片天空，生死皆仰人鼻息。燕在檐下，雖要自己覓食，時有風雨侵襲，卻能天高任鳥飛。可若是外面，有鷹隼環(huán)伺呢？”

他頓了頓，目光變得銳利，“籠子，既是束縛，也是一層庇護。至少，黑木崖李家那只鷹，暫時不敢再把爪子伸過來了。”

陳道玄整個人僵在原地。他只看到了枷鎖，卻沒看到枷鎖之外的豺狼！云臺仙門的附庸身份，是一道催命符，可它也是一道護身符！

至少，陳守義那筆血債，不用擔心李家會不顧一切地打上門，有了這層虎皮，他們才有了喘息之機，才有了積蓄力量的時間！他心中那個死結(jié)，在這一刻，終于松動了一絲。

次日，陳道玄召集所有核心族人于議事廳，將云臺仙門的要求和盤托出。消息一出，廳內(nèi)瞬間炸開了鍋。

“此乃天大的仙緣！”三長老激動得滿臉通紅，“麒麟子能入仙門修行，是我陳氏百年的福分，應當立刻送去！”

然而，角落里的陳陽，和幾位同樣凡人出身的族人，卻聽得臉色慘白。他們不懂什么仙門大道，只知道家族的根，自己的孩子，要被人硬生生地抽走了。

就在爭執(zhí)愈演愈烈之時，陳年拄著竹杖，緩緩步入。他那蒼老的身影一出現(xiàn)，嘈雜的議事廳便不由自主地安靜了下來。

他目光掃過眾人，聲音不大，卻字字清晰：“仙門要的，不是一個六歲的孩童。他們要的，是乙品靈根所代表的‘價值’，和我陳氏俯首稱臣的‘忠心’。”

陳年看向主位的陳道玄，一字一句道：“所以，我們不抗拒，也不諂媚。我們，只跟他們講道理。”他提議，由陳道玄親筆寫一份文書，

陳明三點：其一，陳氏上下，對仙門老祖三百年前的點化之恩感激涕零，愿為附庸，以報萬一。

其二，麒麟子陳玄年歲尚幼，根基未穩(wěn)，若此刻送入仙門，是揠苗助長，恐傷及根骨，有負仙門厚愛。懇請仙門慈悲，允其在族中修行三至五年，待開脈穩(wěn)固，心性初成之后，再由族長親自送入仙門，方不負其乙品之資。

其三，為表誠意，陳氏愿立刻從另外五名測出靈根的孩童中，選送一人，先行入山門修行，以聆聽教誨。

此言一出，那五位丁品靈根孩童的父母，心頭猛地一揪，議事廳內(nèi)，方才的激烈爭吵蕩然無存，取而代之的，是另一種令人窒息的沉默。

陳道玄看著那幾位父母臉上痛苦與掙扎的神情，他想起了陳守義臨死前的決絕。他緩緩站起身，對著眾人，深深一揖

。“此事，是道玄無能，累及族人。”他的聲音里帶著愧疚與堅定，“被選中的孩子，其父母，自今日起，便由我親自收為記名弟子，每月月例，與我等同。其三代之內(nèi)，皆享內(nèi)門弟子待遇。”

陳年見狀，微微點頭，隨即補充道：“外事堂，也要動起來了。從明日起，陳陽，你的任務，不止是盯著幾個村寨的賦稅。青竹山方圓百里，所有凡人村寨，皆是我陳氏根基。立善堂，開蒙學，修水利，平糾紛……但凡有利民生，能聚人心之事，皆可行之。府庫，會給你最大的支持。”

陳陽激動地躬身領(lǐng)命，他一個凡人，從未想過自己能如此深地參與到?jīng)Q定家族命運的大事之中。

而另一邊，那幾位父母經(jīng)過了痛苦的掙扎，終是有一人站了出來，正是之前曾為兒子仗義執(zhí)言的那位中年修士。

他雙眼通紅，走到廳中，對著陳道玄和陳平跪下，聲音沙啞卻決絕：“我兒陳望，愿為家族，先行此路。”

他的決定，讓在場所有修士都心頭一震。犧牲，不再是冰冷的命令，而是一種悲壯的擔當。

陳氏的凝聚力，在這一次次的危機與抉擇之中，非但沒有渙散，反而被錘煉得愈發(fā)堅韌。

當日，陳道玄于燈下，將那封關(guān)乎家族命運的文書，一筆一劃地寫下。

他以筑基修士的法力為引，心神為墨，每一個字落下，都蘊含著他對規(guī)則的揣摩，對人心的算計，以及對家族未來的期盼。

而在陳年的院子里，他正手把手地教導孫兒陳玄寫字。昏黃的燈火下，他握著孫兒那只溫軟的小手，在面前的沙盤上，緩緩寫下了一個古樸的“藏”字。“玄兒，記住，真龍在淵，其光華內(nèi)斂，其鋒芒盡收，方能待時而動，一飛沖天。”

數(shù)日后，一份文書被一只靈鴿帶走，飛向了云霧深處那神秘的云臺仙門。陳道玄站在山巔，望著靈鴿消失的方向，心神不寧，他從未感到如此疲憊與茫然。

而在族塾里，陳玄看著沙盤上那個“藏”字，忽然抬起頭，用稚嫩的聲音問陳年：“爺爺，淵里，會不會很黑？”陳年撫摸著他的頭，眼中閃過一絲誰也看不懂的深邃光芒，沒有回答。

與此同時，陳年的意識沉入識海。那本青銅功德簿上，【家族功德：一千四百點】的數(shù)字，靜靜地躺在那里，一動未動。

這一次關(guān)乎家族命運的抉擇，是福，是禍，功德簿并未給出任何啟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