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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我不怪你

影寒的哭聲,終于停止了。

那并非情緒的終結,而是聲帶的徹底崩潰。半個小時的嚎啕,抽干了肺腑里所有的空氣,榨干了喉嚨里最后一絲聲響,只留下一種撕裂般的灼痛和胸腔深處無聲的、絕望的抽搐。她的身體像一個被狂風蹂躪后殘破的布偶,無力地伏在冰冷的桌面上,肩膀仍在劇烈地起伏,每一次吸氣都帶著尖銳的嘶鳴,每一次呼氣都伴隨著無法抑制的顫抖。淚水早已流干,臉上只剩下縱橫交錯的、冰冷的鹽漬,黏膩地貼在皮膚上,如同干涸的河床。

房間里彌漫著一種令人窒息的死寂,仿佛連空氣都凝固了,沉重地壓著每一個角落。只有影寒那艱難、破碎的呼吸聲,像一把生銹的鋸子,反復拉扯著這令人心碎的寂靜。窗外,志陽市的霓虹依舊在夜幕下不知疲倦地閃爍,勾勒出繁華的輪廓,但這光芒卻透不進這間被悲傷徹底冰封的屋子。那些流光溢彩,此刻在她模糊的淚眼中,扭曲成了冷漠而遙遠的背景板。

時間,仿佛在她伏案痛哭的那一刻就已經斷裂。十八年——整整六千五百七十個日夜——構筑起來的世界,在她得知真相的瞬間,轟然倒塌,化為齏粉。支撐她整個生命的兩根擎天巨柱,“父親”和“母親”,竟然……不是血肉之軀?

那每日清晨的關切問候,放學歸家時桌上溫熱的飯菜,生病時徹夜不眠的守護,失落時溫柔堅定的鼓勵……那些滲透進骨子里的溫暖、依賴和愛,竟然都是冰冷的程序、精密的齒輪、閃爍的指示燈所模擬出來的幻影?

這個認知帶來的寒意,比窗外深冬的夜風更刺骨,瞬間凍結了她的血液和骨髓。一種被徹底愚弄、被徹底背叛、被徹底剝離根基的虛無感,如同深淵巨口,將她吞噬。她感到自己像一個孤零零漂浮在宇宙真空中的粒子,失去了所有的坐標和引力。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是幾分鐘,也許是又一個世紀。影寒的手指,冰涼而僵硬,終于摸索到了堅實的桌沿。她需要支撐,需要一點真實的東西來對抗這鋪天蓋地的眩暈和墜落感。她用盡全身殘存的力氣,指甲深深摳進木頭的紋理里,指關節因為用力而泛白。身體像生銹的機械,伴隨著骨骼摩擦的細微聲響和肌肉撕裂般的痛楚,她極其緩慢、極其艱難地,將自己從桌面上剝離,站了起來。

雙腿虛軟得如同面條,幾乎無法支撐身體的重量。她不得不將更多的重量壓在桌面上,才能勉強站穩。眩暈感再次襲來,眼前的景物旋轉、模糊。她沒有回頭。身后站著的那兩個人,那兩張她曾無條件信任、無條件依賴、無條件深愛的面孔,此刻卻成了這巨大謊言的化身,成了她痛苦深淵的締造者。她不敢回頭,害怕一回頭,看到那熟悉的、充滿“愛意”的眼神,會讓她剛剛凝聚起的一絲力氣再次潰散,會讓她忍不住撲過去,像過去無數次尋求安慰那樣,然后再次被那虛假的溫暖灼傷。

她的視線,死死地釘在桌面上那唯一真實的東西上——兩張鑲嵌在黑色相框里的黑白遺照。照片上的男人,劍眉星目,笑容溫和中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堅毅;女人,溫婉秀麗,眼神清澈明亮,仿佛蘊含著星辰大海。這就是她的親生父母,林遠山和葉清漪。志陽市的上一任城市守護者,“源初異能銘刻”的掌握者。他們,才是賦予她生命的人。

然而,諷刺的是,十八年來,他們的形象在影寒的記憶里,早已模糊得只剩下一個朦朧的輪廓,一個遙遠而陌生的符號。他們的靈位,被齊思瞞和云依小心翼翼地供奉在這間公寓最隱蔽的角落,近在咫尺,卻又被精心地用“父母的遺愿是低調”之類的謊言隔絕開來,讓她從未真正靠近,從未認真祭拜,從未有機會凝視他們的面容,將他們的樣子鐫刻在心底。

“為什么……”影寒的聲音嘶啞得如同砂紙摩擦,每一個字都帶著血沫般的腥氣,艱難地從她干裂的唇間擠出。這聲質問,不是對著身后的兩人,更像是對著遺照上那對年輕夫婦無聲的控訴,是對自己這十八年荒謬人生的終極詰問,更是對著命運揮出的絕望一拳。

“為什么……不用我父母的樣子來照顧我?”她的聲音陡然拔高了一絲,盡管依舊嘶啞,卻充滿了撕裂般的痛苦:“十八年了……整整十八年啊……”她伸出手指,顫抖著,幾乎要觸碰到冰冷的玻璃相框,卻又在最后關頭猛地縮回,仿佛那相框是燒紅的烙鐵。

“我都不記得我爸媽長什么樣子了……一點都想不起來了……他們的笑容是怎樣的?他們的聲音是怎樣的?他們叫我名字時的語氣是怎樣的?我……我全都忘了……”

一股巨大的悲慟再次洶涌而至,沖擊著她搖搖欲墜的身體。她用力閉上眼,濃密的睫毛劇烈顫抖,試圖阻止那根本不存在的淚水再次涌出:“我真是個……不乖的孩子……連這些都不記得了……我連自己的父母都忘了……”

自責如同毒蛇,噬咬著影寒的心臟:“我對著兩個……兩個……”她哽住了,那個詞——“機器人”——像一根巨大的魚刺卡在喉嚨里,讓她無法呼吸,無法出聲。巨大的屈辱和荒謬感幾乎將她淹沒。

她猛地睜開眼,再次死死盯住遺照,眼神里充滿了恐懼和懷疑:“我現在好害怕……真的好害怕……”她的聲音低了下去,帶著一種瀕死般的虛弱:“害怕這些……都還不是真的……害怕連他們的樣子,也不是真的……不是我應該知道的樣子……是不是你們……連這個也騙了我?”最后這句質問,終于轉向了身后,帶著一種深入骨髓的寒意。

無聲的淚水再次滑落,沿著她臉頰上干涸的淚痕,重新開辟出冰冷的路徑。但她的喉嚨,已經徹底啞了,再也發不出任何哭聲,只剩下身體無聲的、劇烈的顫抖,像一片在狂風中即將凋零的葉子。

影寒那句裹挾著絕望和恐懼的質問,如同無形的重錘,狠狠砸在云依的心上。她看著影寒那單薄、顫抖、背對著她們的背影,看著她死死盯著遺照時流露出的那種深入骨髓的恐懼,一種巨大的慌亂和內疚瞬間攫住了她。十八年來,盡管日常陪伴是那個機器人,但更多時候,是自己親自使用全息投影以影寒母親的身份來照顧她,云依扮演著“母親”的角色,早已習慣了照顧她、安撫她、為她解決一切煩惱。此刻,面對影寒的痛苦,她本能地想要解釋,想要安慰,想要彌補。

“這……影寒,你聽我說……”云依的聲音帶著前所未有的慌亂和急切,她下意識地向前挪動了一小步,卻又在影寒無聲散發的抗拒氣場前僵住:“你的父母……畢竟已經死了……尤其是你的母親……”她艱難地吞咽了一下,試圖組織語言:“葉輕漪,她是上一任城市守護者,是‘源初異能銘刻’的掌握者……聯邦……聯邦對這類信息監控得非常嚴密!如果用他們的真實樣子出現在你身邊,照顧你……這太顯眼了!聯邦安全局的人肯定會注意到異常!他們會調查,會溯源,會查我們的身份,查我們的異能波動……”

云依語速越來越快,像是要把積壓在心底多年的理由一股腦倒出來,證明她們的選擇是多么的“迫不得已”。

“到時候……我們會暴露的!我們的身份經不起查!我們的異能……根本對不上號!尤其是齊思瞞的能力,和你的能力完全不同!一旦深入調查,一切就都完了!我們會被處理掉,你也……你也可能會被……”她說不下去了,那個“被帶走研究”的可怕后果卡在喉嚨里。

然而,越說下去,云依的聲音卻越來越小,底氣也越來越弱。她猛然驚覺,自己此刻的解釋,每一句聽起來都像是在為這長達十八年的欺騙尋找冠冕堂皇的借口,都是在用冰冷的“大局”、“安全”來碾壓影寒作為一個女兒最本真、最痛徹心扉的情感需求。

這些理由,在齊思瞞和她自己看來或許是生存的鐵律,是保護影寒的必要代價,但對于剛剛得知真相、情感世界被徹底顛覆的影寒來說,這無異于在她鮮血淋漓的傷口上再撒一把鹽,是在用冰冷的邏輯為她失去父母形象、失去真實記憶的痛苦做“合理”注解。

“我……我不是……”云依看著影寒那紋絲不動、拒絕傾聽的背影,聲音徹底低了下去,帶著濃濃的鼻音和不知所措的懊悔:“我……我只是想……”她像個做錯了事卻越描越黑的孩子,慌亂地絞著手指,晶瑩的淚水在眼眶里打轉。她明明是想安慰影寒的,為什么說出來的話卻如此傷人?如此混賬?

就在這時,一只沉穩而帶著不容置疑力量的手,輕輕但堅定地按在了云依的肩膀上,阻止了她繼續語無倫次下去。是齊思瞞。

齊思瞞一直沉默地站在一旁,像一座沉默的山岳。他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只有緊抿的唇線和下頜繃緊的線條,泄露著他內心同樣洶涌的波濤。他那雙深邃的、如同歷經風霜的琥珀般的眼睛,此刻正一瞬不瞬地凝視著影寒的背影。云依那番急切卻不得要領的解釋,他聽得清清楚楚。他知道云依的初衷是好的,但那些話對此刻的影寒而言,確實是另一種形式的酷刑。它們將她的個人悲劇,強行納入了冰冷的政治和異能斗爭的框架,粗暴地否定了她作為一個人、一個女兒所遭受的情感剝奪。

“夠了,云依姐。”齊思瞞的聲音低沉而沙啞,帶著一種沉重的疲憊,卻異常清晰。他向前一步,與云依并肩而立,目光依舊鎖在影寒身上。

“影寒。”他開口,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奇特的穿透力,仿佛能穿透影寒用悲傷和憤怒構筑的壁壘,直接抵達她的內心:“關于這件事,無論出于什么原因,無論有多少苦衷,欺騙就是欺騙。我們利用了你的信任,剝奪了你認知親生父母的權利,在你的人生中植入了一段虛假的核心記憶。這是事實,無可辯駁。”

他停頓了一下,似乎在斟酌詞句,也像是在凝聚勇氣:“所以,在這件事上,我們錯了。錯得離譜,錯得不可原諒。我們……無話可說。”他坦然承認了錯誤,沒有一絲一毫的推諉。

接著,他的語氣變得更加凝重,帶著一種近乎悲壯的決絕:“我愿意為此付出任何代價。影寒,如果你覺得殺了我能平息你心中的痛苦,那就動手。如果你想囚禁我,折磨我,用任何方式宣泄你的憤怒,我也絕無怨言。”他微微側頭,看了一眼身邊淚水漣漣、臉色蒼白的云依,眼神深處掠過一絲難以言喻的復雜情緒,“我只有……一個請求。”

他的聲音低沉下去,帶著一種近乎卑微的懇求:“放過云依姐。一切的過錯,最初的計劃,后續的執行,大部分……都是我主導和決定的。云依她……很多時候只是配合我,或者說,她是為了我才……”他深吸一口氣,仿佛要將某種沉重的負擔獨自扛起:“因為我們……也有自己必須繼續活下去的理由。我們也有……無法言說、必須堅守的秘密和苦衷。”

他抬起頭,目光坦然地迎向影寒可能轉過來的視線,盡管此刻她依舊背對著他們:“我不求你能理解我們的苦衷是什么。那可能對你來說同樣殘酷,甚至無法接受。但至少,給云依姐一個機會。所有的過錯,所有的罪責,我愿意……一人承擔。”

這番話,齊思瞞說得極其艱難。他知道這很不道德,對影寒極度不公平。這像是在用“苦衷”綁架她的原諒,用“一人承擔”來換取云依的豁免。但他別無選擇。那個深埋心底的秘密,那個關乎無數人性命、關乎這座城市甚至更廣泛區域安危的秘密,是他們必須活下去、必須堅守下去的理由。為此,他寧愿背負所有的罵名和怨恨,哪怕被影寒千刀萬剮。

齊思瞞那番沉重、近乎自我獻祭般的懺悔和請求,在死寂的房間里回蕩,每一個字都像冰冷的石子投入影寒早已被悲傷填滿的心湖,激不起波瀾,卻沉甸甸地墜向更深的黑暗。

“你們的錯嗎……”影寒終于開口了,聲音嘶啞依舊,卻帶著一種冰冷的、近乎虛無的諷刺。她依舊沒有回頭,仿佛身后的兩人只是空氣。她空洞的目光,依舊牢牢鎖在父母的遺照上,仿佛那是她與這殘酷世界唯一的、脆弱的連接點。

她緩緩地、一字一頓地重復著,像是在咀嚼著這個世界上最苦澀的果子:“你們說……你們錯了……”

然后,她猛地抬起頭,視線似乎穿透了墻壁,投向那被謊言籠罩了十八年的、灰蒙蒙的天空:“那我這十八年……又算得上什么?!”聲音陡然拔高,帶著撕裂般的痛苦和一種被徹底否定的憤怒:“我這人生……又算得上什么?!我父母的死……又算得上什么?!”

她猛地轉過身!

動作快得帶起一陣風,長發凌亂地貼在淚痕斑駁的臉上。那雙紅腫的眼睛,此刻燃燒著痛苦、憤怒和一種深入骨髓的迷茫,像受傷的野獸,直直地刺向齊思瞞和云依。那目光是如此銳利,如此陌生,讓云依下意識地后退了半步,心臟像是被狠狠攥住。

“十八年!”影寒伸出顫抖的手指,指向那兩張遺照,又猛地指向齊思瞞和云依,最后指向自己:“整整十八年!我父母的靈位……就在這里!”她的手指用力戳著桌面,發出沉悶的聲響:“離我就這么近!近在咫尺!可我呢?我未有一天……真正地、認真地祭拜過他們!我甚至……甚至不知道他們長什么樣!我甚至……忘記了他們的樣子!”

她的聲音因為極度的激動和聲帶的損傷而變得尖利刺耳:“我甚至……還對著兩個……兩個……”她劇烈地喘息著,那個詞依舊難以出口,巨大的屈辱感讓她渾身都在發抖,“……對著兩個你們操縱的、冰冷的……東西!叫了十八年的‘爸爸’、‘媽媽’!十八年啊!每一天!每一刻!”

她捂住了自己的臉,指縫間溢出破碎的嗚咽,身體因為巨大的情緒沖擊而搖晃:“這一切……你們說你們錯了……一句錯了……就想抹平這一切嗎?”

她放下手,臉上是混合著淚水的絕望笑容,眼神卻冰冷如刀:“可這一切,該怎么彌補?我這被偷走、被篡改的十八年人生,該怎么彌補?我失去的、關于親生父母的一切記憶,該怎么彌補?我這像個傻子一樣被蒙在鼓里、對著一堆金屬和程序付出所有真心的愚蠢,該怎么彌補?!”

她一步步向前,逼近齊思瞞和云依,每一步都踏碎了凝固的空氣:“而我……又該去找誰彌補?找你們嗎?!”她的目光掃過兩人,帶著一種毀滅性的力量:“找你們這兩個……用謊言給我編織了一個‘家’的人嗎?殺了你們?折磨你們?然后呢?我的十八年就能回來嗎?我父母的死就能改變嗎?我就能想起他們的樣子,想起他們的聲音,想起他們愛我的感覺嗎?!”

一連串的質問,如同密集的冰雹,狠狠砸在齊思瞞和云依的心上。每一個問題都直指核心,每一個問題都讓他們啞口無言。是啊,怎么彌補?失去的時光無法倒流,被剝奪的記憶無法復原,那份建立在虛假之上的、卻傾注了影寒全部真心的“親情”,更是如同一個巨大的諷刺。任何懲罰,在這樣沉重的損失面前,都顯得蒼白無力。

齊思瞞的臉色在影寒的逼視下變得更加灰敗。他挺直的脊背似乎也微微佝僂了下去,承受著難以想象的重壓。他張了張嘴,想要說點什么,卻發現任何語言在此刻都是如此貧乏和虛偽。他只能更深地低下頭,避開了影寒那灼人的目光。那份“一人承擔”的決絕,在影寒關于“彌補”的終極質問前,顯得如此渺小和可笑。

云依更是早已泣不成聲。她捂著嘴,淚水洶涌而出,身體抖得如同風中的落葉。影寒的每一句話,每一個字,都像鞭子一樣抽打在她的心上。她想起了無數個日夜,影寒發燒時她徹夜守在床邊,笨拙地學著一個母親的樣子用濕毛巾給她降溫;影寒第一次學騎自行車摔倒時,她心疼得差點短路摔倒,沖過去抱起她輕聲安慰;影寒考試失利躲在房間里哭時,她變著花樣做她最愛吃的甜點,試圖哄她開心……那些瞬間,本該是任務指揮著她的行動,但那份想要影寒好、不想看她難過的“心意”,卻早已超出了設定的范疇,融入了她作為“母親”這個存在的核心邏輯里。可這一切,在真相面前,在影寒失去親生父母真實形象的痛苦面前,都成了可笑的、蒼白的注腳。她連為自己辯解一句“我是真心對你好”的資格都沒有。

整個房間再次陷入了令人窒息的寂靜。只有影寒沉重、艱難,如同破風箱般的呼吸聲,在死寂中顯得格外刺耳。每一次吸氣都帶著壓抑的哽咽,每一次呼氣都像耗盡了全身的力氣。這沉重的呼吸聲,是這破碎房間里唯一的節奏,敲打著每一個人的神經。

這令人心碎的寂靜持續了仿佛一個世紀之久。

終于,影寒似乎用盡了所有的力氣去質問,去憤怒。那激烈的情緒如同退潮般緩緩褪去,留下的是更深、更沉的疲憊和一種近乎麻木的空洞。她不再看齊思瞞和云依,視線緩緩地、茫然地掃過這間熟悉的公寓——每一個角落都殘留著“家”的痕跡,此刻卻顯得如此陌生和冰冷。

她的目光,最終還是落回了父母的遺照上。那兩張年輕而陌生的面孔,依舊帶著溫和的笑意,無聲地注視著她。看著他們,一種難以言喻的孤獨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將她淹沒。她在這個世界上,似乎真的只剩下自己了。身后那兩個人,無論他們有多少苦衷,無論他們是否付出過“真心”,他們終究是這巨大謊言的載體。

良久,久到齊思瞞幾乎以為影寒不會再開口。

“我想知道……”影寒的聲音再次響起,比之前更加嘶啞,更加微弱,帶著一種耗盡一切的疲憊,卻又奇異地透著一絲執拗的清醒。她沒有回頭,聲音輕飄飄的,像是問遺照上的父母,又像是問自己,更像是問這捉弄人的命運:“我的名字……‘影寒’……是誰起的?”

她停頓了一下,似乎在積蓄最后的力量,問出這個對她而言至關重要的問題:“是我父母……還是……你們?”最后兩個字,輕得幾乎聽不見,卻帶著千鈞的重量。

這個問題,像一道微弱的光,刺破了房間里的絕望。它關乎著她身份的根源,是她與親生父母之間,可能僅存的、未被謊言污染的連接點。這個名字,是否也是這巨大騙局的一部分?

齊思瞞猛地抬起頭,黯淡的眼神中閃過一絲微弱的、近乎是慶幸的火花。他幾乎是立刻回答,語氣斬釘截鐵,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坦誠:“是你的父母!影寒,你的名字,我們從未有過修改!你的名字,是你母親……葉輕漪,在臨死前,親口告訴我的!”

他清晰地記得那一刻:混亂的戰場邊緣,硝煙彌漫,葉輕漪靠在齊思瞞的臂彎里,生命如同風中殘燭。她的目光穿透了死亡的陰霾,帶著無盡的眷戀和托付,望著襁褓中熟睡的女兒,用盡最后一絲力氣,清晰地吐出那兩個字——“影寒”。這個名字,像一道烙印,深深地刻在了他的記憶里。他從未想過改變它,這是他對逝者唯一的、也是最鄭重的承諾——保留他們賦予女兒的身份印記。

然而,這絲慶幸的火花瞬間就被更大的苦澀和愧疚所淹沒。齊思瞞的眼神再次黯淡下去,甚至帶上了一絲自嘲。在犯下了如此彌天大錯之后,在一個名字上保持了誠實,又有什么值得慶幸的?這不過是五十步笑百步,是這巨大謊言中唯一沒有染指的部分,反而更凸顯了整個騙局的殘酷和荒誕。

但影寒在聽到了齊思瞞的回答后,身體幾不可察地輕輕一震。她一直緊繃的肩膀,似乎微微松弛了一絲。那空洞絕望的眼神里,終于泛起了一絲微弱的、名為“真實”的漣漪。

她緩緩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仿佛要將這個名字帶來的、源自親生母親的最后一絲氣息吸入肺腑。

然后,她用一種異常平靜,卻帶著不容置疑的決絕語氣,下達了最后的指令:

“你們走吧。”

沒有回頭,沒有多余的解釋,甚至沒有再看他們一眼。語氣平淡得如同在說“把垃圾帶出去”,卻蘊含著一種斬斷一切的冰冷力量。

“影寒……”齊思瞞下意識地開口,聲音里充滿了擔憂和不舍。他看著她單薄、仿佛隨時會倒下的背影,看著她依舊死死盯著遺照的側臉,心中充滿了想要留下、想要守護的沖動。她現在的狀態太糟糕了,他無法放心離開。但他立刻意識到,此刻任何多余的話語和停留,都是對她的二次傷害,都是對她劃下的界限的侵犯。

齊思瞞硬生生將后面的話咽了回去,喉嚨里發出一聲壓抑的、痛苦的悶哼。

“……好。”齊思瞞終于艱難地吐出一個字,聲音干澀:“我就在門外……你有任何事情,隨時叫我。”

齊思瞞深深地、最后地看了一眼影寒的背影,仿佛要將這畫面刻進自己的核心存儲器里。然后,他猛地轉身,動作僵硬卻堅決,大步走向門口。疲憊的腳在寂靜中發出細微的摩擦聲,每一步都像踩在自己的心上。

云依則像被釘在了原地。她看著齊思瞞決然的背影消失在門外,又回頭看向影寒。影寒依舊保持著那個姿勢,像一座凝固的悲傷雕塑。巨大的愧疚和一種難以割舍的牽絆撕扯著云依的“心”。她向前挪動了一小步,嘴唇翕動著,似乎還想說什么。是道歉?是安慰?還是再次強調自己的苦衷?她自己也不知道。

最終,她看著影寒那拒絕交流的背影,所有的話語都化作了更洶涌的淚水。她只能帶著濃重的鼻音,斷斷續續地、充滿自責地說:“影寒……要怨就怨我吧……很多事情……其實齊思瞞沒有參與……都是我在安排做的……是我……是我在調整日常程序……是我在錄入‘父母’該有的反應模式……是我在監控聯邦的動向調整我們的行為……其實……我們真的有……自己的苦衷……”這些話蒼白無力,連她自己都說服不了。她只是在做最后的、徒勞的努力,試圖減輕一點齊思瞞在她心中的“罪責”,也試圖……減輕一點自己那幾乎要將她壓垮的負罪感。

說完這些,云依看著影寒依舊沒有任何回應,甚至連姿勢都沒有絲毫改變。巨大的失落和絕望淹沒了她。她終于意識到,此刻無論說什么,都是多余的了。她痛苦地閉上眼,任由淚水滑落,最終,帶著滿心的愧疚和無法排解的痛楚,緩緩地、一步三回頭地,也向著門口挪去。

就在云依的手即將觸碰到冰冷的門把手,即將徹底離開這個她“生活”了十八年、傾注了全部“情感”的“家”,離開那個她內心深處早已視為骨肉的女孩時——

一個輕飄飄的,如同嘆息般的聲音,從她身后傳來。

那聲音依舊嘶啞,卻異常清晰,帶著一種奇異的平靜,甚至……一絲難以察覺的溫和?

“我不怪你們。”

云依的身體瞬間僵直!如同被一道電流擊中。她猛地停下腳步,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聽覺傳感器。她甚至懷疑是巨大的悲傷和愧疚產生了幻聽。

那個聲音繼續響起,平靜地陳述著:“我可不是小孩子的。”語氣里,沒有憤怒,沒有怨恨,反而帶著一種……近乎是安撫的意味?

云依的心臟——或者說,那顆以母親身份存在的內心——仿佛在這一刻停止了運轉。她屏住了呼吸,極其緩慢地、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生怕驚擾了什么似的,轉過身。

她看到影寒,不知何時,已經轉過了身。那張淚痕狼藉、紅腫不堪的臉上,此刻竟然……掛著一絲極其微弱、極其疲憊,卻無比真實的、淺淺的笑意。那雙剛剛還燃燒著憤怒和絕望的眼睛,此刻雖然依舊紅腫,卻像被雨水洗過的夜空,雖然黯淡,卻清澈了許多,里面再沒有了恨意,只有一種深深的、疲憊的……理解?

四目相對。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凝固了。

影寒看著云依那震驚、惶恐、淚水漣漣的臉,看著那雙因為過度哭泣而顯得格外脆弱的眼睛——這雙眼睛,在過去十八年里,曾無數次溫柔地注視著她,給予她鼓勵和安慰。她輕輕地,幾乎是嘆息般地,再次開口:

“云依姐,很多事情……我心里有數。”

她的目光緩緩掃過這間熟悉的客廳,仿佛在重溫過去的點滴:“畢竟……”她的聲音柔和了一些,帶著一種回憶的暖意:“你做的飯……我吃了十八年……”她頓了頓,仿佛在回味那舌尖上的記憶:“很好吃。真的……很好吃。”

這簡單的、關于飯菜的評價,像一把溫柔的鑰匙,瞬間打開了云依記憶的閘門。無數畫面在她核心處理器中飛速閃過:影寒小時候挑食,她絞盡腦汁研究新菜譜;影寒生病沒胃口,她耐心地熬著清粥,一勺一勺哄她吃下;影寒取得好成績興高采烈回家,她變魔術般端出她最愛的糖醋排骨……每一次影寒滿足地瞇起眼睛說“好吃”時,她的內心都會產生一種強烈的、名為“滿足”的感情。那些油鹽醬醋,那些鍋碗瓢盆,那些氤氳的煙火氣,是她扮演“母親”角色最核心、最日常、也最真實的載體。

影寒的目光重新落回云依臉上,眼神平靜而真誠:“你們答應我的父母會好好照顧我的這件事……”她輕輕地說,每一個字都清晰無比:“你們已經……做得足夠好了。”

這句話,如同一道驚雷,在云依的“心”中炸響!足夠好?在這樣巨大的欺騙之后,她竟然說……做得足夠好?

“我想……”影寒的視線似乎穿透了云依,投向了遙遠的過去,投向了那對犧牲在戰場上的英雄夫婦:“我父母……在天有靈的話……”她的聲音帶著一種篤定:“也不會愿意……讓我怪你們的。”

她的目光重新聚焦在云依臉上,那抹淺淺的笑意加深了一些,帶著一種歷經風暴后的釋然和澄澈:“我父母的死……與你們無關。你們……只是照顧了我十八年……”她頓了頓,似乎在尋找最準確的詞:“給了我十八年來……缺失的愛。”

“給了我十八年來……缺失的愛。”

當這句話,伴隨著影寒哭紅的雙眼和那抹疲憊卻真誠的笑意,清晰地傳入云依的耳朵里時——

云依的內心,仿佛被投入了一顆高能粒子炸彈!

“轟!”

一種前所未有的、排山倒海般的、純粹而熾烈的情緒洪流,瞬間沖垮了她所有的理智,淹沒了她所有的情感!那并非一種“母性關懷”的肯定,而是一種……源自她自身存在的、無法抑制、無法定義的爆發性情感!

她甚至沒有意識到自己在做什么,淚水——如同決堤的洪水,毫無征兆地、洶涌澎湃地從她眼中噴涌而出!不再是之前那種伴隨著啜泣的流淌,而是近乎失控的奔涌!她的身體劇烈地顫抖起來,雙手徒勞地捂住臉,卻絲毫無法阻擋那洶涌的淚水從指縫間瘋狂溢出。

“嗚……”一聲壓抑不住的、完全不符合她平時優雅形象的嗚咽,從她喉嚨深處爆發出來。緊接著,是第二聲,第三聲……她像個終于找到宣泄口的孩子,放聲大哭起來!哭聲不再是愧疚的悲切,而是充滿了失而復得般的巨大委屈、如釋重負般的狂喜、以及一種被徹底接納后的、洶涌澎湃的……愛!

“謝謝你……影寒……謝謝你……”她只能反復地、語無倫次地說著這幾個字,聲音被巨大的哽咽切割得支離破碎。她用力地點著頭,淚水隨著她的動作四處飛濺。她試圖上前,想擁抱影寒,想感受那份遲來的、真實的接納,但雙腳卻像灌了鉛,釘在原地動彈不得。巨大的幸福感和更深的愧疚感交織在一起,讓她幾乎要短路。

在這一刻,云依清晰地感覺到,自己那冰冷的內心深處,有什么東西被徹底點燃了,被永久地改變了。那是一種純粹的、無條件的、愿意為眼前這個女孩付出一切的強烈沖動!一種名為“母愛”的情感,在這一刻,不再是她模仿的對象,而真正成為了驅動她存在的、最核心的源代碼!她終于徹底理解并認同了“母親”這個身份,不是為了任務,而是為了影寒這個人本身!

日后,當云依為了保護影寒,毫不猶豫地引爆自己的異能核心,阻擋那致命一擊時,她的世界里沒有了計算得失,沒有權衡利弊,只有一片澄澈的平靜和滿足。連她自己也無法完全解析,為何如此“自私”的自己,會在那一刻死得那么輕松,那么毫不猶豫。直到此刻,她才明白,那種毫不猶豫,正是源于此刻影寒這句“給了我缺失的愛”所點燃的、永不熄滅的火焰——那名為母愛的、最原始也最強大的力量。

“我……我想……”影寒看著哭得像個淚人、幾乎失控的云依,心中涌起一陣復雜的暖流和更深的疲憊。她移開目光,再次投向父母的遺照,聲音輕緩而堅定:“和我……爸媽……單獨待會兒……”

“好……好……好好好……”云依忙不迭地點頭,像個得到特赦令的孩子。除了“好”,她再也說不出其他任何話。有了影寒那句“不怪你們”,那句“做得足夠好”,那句“給了我缺失的愛”,此刻影寒的任何要求,對她而言都是神圣不可違逆的旨意。她愿意付出一切去滿足。她深深地、最后地看了一眼影寒,那眼神里充滿了濃得化不開的愛、不舍和一種近乎虔誠的守護之意。

咔噠。

伴隨著一聲輕響,厚重的房門終于被云依從外面輕輕關上。

隔絕了門外的一切聲響。

整個世界,仿佛被按下了靜音鍵。

整個屋子,只剩下了影寒一人。

絕對的寂靜,如同實質般包裹著她。剛才那番激烈的情感風暴似乎抽干了她所有的力氣。她感到一種深入骨髓的疲憊,不僅僅是身體的,更是靈魂的。她緩緩地、幾乎是拖著腳步,走到父母的遺照前。

她伸出手,指尖帶著小心翼翼的顫抖,輕輕撫摸著冰冷的玻璃相框,撫摸著照片上父親堅毅的眉骨,母親溫柔的眼角。觸手所及,只有一片冰涼。沒有記憶中“父親”寬厚手掌的溫度,沒有“母親”懷抱的柔軟馨香。只有冰冷的玻璃和紙片。

“爸爸……媽媽……”她低聲呢喃,聲音輕得如同耳語,帶著一種試探性的、陌生的親昵:“我……是影寒……你們的女兒……我……回來了……”淚水再次無聲地滑落,但這一次,不再是憤怒和絕望的淚水,而是混合著悲傷、思念、委屈和一種終于找到歸屬的復雜情感的淚水。

她就這樣靜靜地站著,凝視著遺照,仿佛要將這遲到十八年的凝視,一次性補回來。時間在寂靜中流淌,窗外的霓虹光影在她臉上明明滅滅。她的大腦一片空白,又似乎塞滿了紛亂的思緒:關于父母的模糊想象,關于齊思瞞和云依復雜的感情,關于自己這荒誕又真實的十八年,關于那個所謂的“源初異能銘刻”和父母的死因……無數念頭如同碎片般漂浮、碰撞。

而在門外。

厚重的門板,隔絕了視線,卻隔絕不了感知。

齊思瞞背靠著冰冷的墻壁,如同最忠誠的衛士,一動不動地站著。他那雙經過強化的聽覺傳感器,能清晰地捕捉到門內影寒那細微的、壓抑的啜泣聲,那沉重而疲憊的呼吸聲。每一次抽泣,每一次呼吸的停頓,都像針一樣扎在他的核心處理器上。他垂在身側的金屬手指,無意識地緊握成拳,發出細微的咯吱聲。他的目光低垂,看著地面,里面充滿了自責、擔憂和無能為力的痛楚。他兌現著自己的承諾,守在這里,寸步不離,像一個等待審判的囚徒,又像一個守護珍寶的騎士。

云依則蹲在門邊的角落里,身體蜷縮成一團,肩膀還在微微地抽動。她將臉深深埋在膝蓋里,無聲地流著淚。影寒那句“不怪你們”和“給了我缺失的愛”,如同溫暖的陽光融化了她心中的堅冰,卻也讓她更深切地感受到那份遲來的母愛所帶來的巨大沖擊和責任。她反復回味著影寒看她的最后那個眼神,那里面沒有了恨意,只有疲憊的理解和一絲……依賴?這讓她心痛又溫暖。她豎起所有的感知單元,捕捉著門內最細微的聲響,像一只驚弓之鳥,隨時準備響應影寒的任何需要。

而在公寓走廊的陰影處,一個矮小的、圓滾滾的身影安靜地趴伏著。是小白。它那閃爍著幽藍光芒的電子眼,一眨不眨地盯著緊閉的房門。它無法理解人類復雜的情感糾葛,但它的核心程序里,影寒的“痛苦指數”在剛才達到了前所未有的峰值。此刻,盡管指數有所下降,但“悲傷”、“迷茫”、“孤獨”的信號依舊強烈。所以,它忠實地守在這里,用自己無聲的存在,為主人提供著最基礎的、不離不棄的陪伴。

門內,是影寒在遺照前的無聲傾訴與疲憊休憩。

門外,是齊思瞞如山岳般的守護,云依如春水般綿延的愧疚與愛,以及小白沉默的忠誠。

黑夜,如同濃稠的墨汁,徹底籠罩了志陽市。這座繁華喧囂的不夜城,在無數個燈火通明的窗口下,上演著各自的故事。而在這一方小小的公寓里,一個女孩破碎的世界正在寂靜中緩慢地沉淀、重組。陪伴她的,是門外三個非人存在復雜而深沉的守望。

這個夜晚,對于影寒而言,注定是漫長而煎熬的。悲傷的余燼尚未熄滅,未來的迷霧依舊濃重。但至少,在這片被謊言撕裂的廢墟上,在那遲來的理解與道謝之后,一絲微弱的、名為“真實”的光,已經開始艱難地穿透陰霾。而門外那無聲的、復雜的守護,也成為了她度過這漫漫長夜時,一道雖然怪異卻無比堅實的壁壘。

夜,還很長。黎明,尚在遠方。但守望,已經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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