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半夜。
影寒猛地從狹窄的單人床上彈坐起來,后背瞬間被冷汗浸透。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擂動,幾乎要撞碎肋骨跳出來。魅姬那張了無生氣的臉,云依姐被圣焰吞噬時痛苦扭曲的尖叫,還有水晶棺那刺骨的寒意……無數破碎的噩夢片段如同冰冷的鐵鉤,在她意識清醒的瞬間狠狠撕扯著她的神經,留下深入骨髓的恐懼和窒息感。
她大口喘息著,像一條擱淺的魚,手指死死攥緊粗糙的被單,指節因為用力而泛白。冰冷的空氣吸入肺腑,帶著倉庫特有的灰塵和機油氣味,這才讓她恍惚意識到自己還活著,還在這個臨時的避難所里。
門外傳來規律的腳步聲,停在了休息室門口。篤篤篤。
敲門聲響起,幾乎是同時,影寒拉開了門。門外站著齊思瞞,他已經換上了一身深灰色、質地耐磨的工裝褲和同色系的立領夾克,拉鏈一絲不茍地拉到下巴處。他手里拿著兩件東西,眼神銳利,早已沒有了半分睡意。
“沒睡?”他看著影寒蒼白得近乎透明的臉,以及眼下濃重的青影,眉頭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睡了沒多久,睡不著了。”影寒的聲音有些沙啞,她點了點頭,又飛快地搖了搖頭,似乎想甩掉那些糾纏不休的噩夢碎片。她不想解釋那些血淋淋的夢境,只是低聲道:“躺下……閉上眼就會看到。”
齊思瞞沉默了一瞬,沒再追問那些令人窒息的夢魘細節。他能想象,失去魅姬的痛楚和對云依姐的擔憂,如同兩座大山壓在這個年輕女孩的心上。“嗯。”他應了一聲,轉移了話題,語氣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行動力,“東西也沒什么好收拾的,我們這就走吧。”他伸出手,遞過來一個看起來頗為小巧精致的黑色耳麥,“對了,把這個戴上。”
影寒接過來,入手冰涼,帶著金屬的沉甸感。耳麥的線條流暢,通體啞光黑,只在側面有一個微小的、幾乎難以察覺的黑色按鈕和一個細小的指示燈孔。雖然外表偽裝成普通通訊設備,但影寒直覺這絕不簡單。“這是什么?”她抬頭問道。
“一個簡單的全息投影儀,”齊思瞞解釋著,自己也拿起一個同款的耳麥,熟練地卡在耳廓上,貼合得極其自然,仿佛它本就是身體的一部分。“核心技術在微型纖維薄膜和生物電耦合上。戴上后,它會在我們臉部覆蓋一層極其纖薄、肉眼幾乎不可見的活性纖維膜。通過微電流精確刺激,能實時改變纖維膜的紋理、顏色和光學折射率,模擬出完全不同的面部骨骼輪廓、肌肉走向,甚至細微的毛孔和表情紋。四十年前的科技產物,算是老物件了,但是好用。”他一邊說,一邊用拇指按下了耳麥側面的黑色按鈕。
嗡——
一聲極其細微、如同蜜蜂振翅般的低鳴響起。
影寒屏住了呼吸,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只見一層肉眼難以捕捉的、類似流動蛛絲般的透明微光,瞬間從齊思瞞耳際蔓延開來,如同活水般迅速覆蓋了他的整個面部。那光膜極薄,卻帶著一種奇異的韌性,它并非靜態覆蓋,而是像有生命般微微起伏、調整。在影寒的注視下,齊思瞞原本冷硬剛毅的輪廓線條開始軟化、改變。鼻梁的高度微妙降低,顴骨的棱角被柔和的弧度取代,下頜線也變得圓潤了一些。皮膚色澤從健康的麥色過渡到一種更年輕、更缺乏日照感的淺小麥色。
幾秒鐘后,微光穩定下來,徹底隱去,仿佛從未出現過。
站在影寒面前的,已經是一個完全陌生的少年。身高大約一米七五,身形偏瘦,穿著簡單的白色圓領T恤(外面套著工裝夾克,此時拉鏈已拉開)和淺藍色水洗牛仔褲,運動鞋邊緣沾著些許旅途的風塵。清爽的黑色碎發取代了之前的利落短發,發梢帶著點自然的蓬松和微翹,燈光掠過時,在舒展的眉宇處投下細小的陰影。鼻梁上隨意架著一副略顯笨拙的黑框眼鏡,鏡片后的眼睛形狀變得細長,此刻正微微彎起,帶著點未經世事的靦腆笑意,眼尾自然地揚起幾縷象征青春活力的細紋。下巴處甚至恰到好處地冒出幾顆淡淡的、透著紅的青春痘,右臉頰一個淺淺的酒窩在笑容里若隱若現。
“怎么樣?”新生的“少年”開口,聲音也發生了變化,不再是齊思瞞那種低沉冷冽,而是帶著點清亮和未經修飾的、屬于這個年紀特有的少年感,“這東西你見過的,原理一樣,只是更小型化了。之前在你屋子里那個大型設備,雖然不能改變物理布置,但能覆蓋整個空間的光學投影,連帶著把里面的人也偽裝成新的形象出現。”他指的是曾經用來保護影寒住所的幻象設備。
影寒看得有些呆滯,如果不是親眼目睹這神奇的變化過程,她絕對無法相信眼前這個笑容干凈、帶著點書卷氣的鄰家男孩,就是那個經歷過無數生死、背負著沉重秘密的齊思瞞。這種技術層面的震撼,暫時沖淡了她心底的陰霾。
“好了,你也戴上吧,”齊思瞞示意道,“直接按一下那顆黑色的按鈕就好,啟動程序我已經預設好了,鏈接的是我們新的身份檔案。”他又遞過來兩張薄薄的、帶著芯片的卡片,“這是‘林曉’和‘蘇薇’的身份證,拿好,從現在起,我們就是這身份了。”
影寒接過那張屬于“蘇薇”的身份證,上面的照片是一個與她本人氣質截然不同的清秀少女。她深吸一口氣,學著齊思瞞的樣子,小心翼翼地將耳麥卡在左耳廓上。冰涼的觸感傳來,帶著一絲異樣的電流麻癢感。她抬起微微顫抖的手指,按下了那顆決定性的黑色按鈕。
嗡——
同樣的細微鳴響。一股微弱的、如同靜電般的酥麻感瞬間掃過她的臉頰和耳后。她能感覺到一層極薄、極輕的東西覆蓋了上來,緊貼著皮膚,卻沒有任何不適或阻塞感。眼前的世界似乎沒有任何變化,但她低頭看向自己攤開的手掌時,發現那雙手也變得纖細白皙了許多,指甲修剪得圓潤整齊,透著健康的粉色光澤。
“好了。”齊思瞞的聲音在一旁響起。
影寒抬起頭,看向旁邊墻壁上一塊擦拭得還算干凈的金屬板。反光中,映出的不再是那個眼神幽深、帶著孤寂與哀傷的少女,而是一個完全陌生的女孩。及肩的柔順黑發被扎成一個清爽的低馬尾,幾縷俏皮的碎發垂在白皙小巧的耳廓邊,耳垂上點綴著兩粒溫潤的珍珠耳釘。身上是一件柔軟的淺粉色針織開衫,內搭簡單的白色棉T,下身是一條長度及膝的米白色百褶裙,裙擺隨著她的動作微微晃動。腳上是一雙干凈的白色帆布鞋,鞋帶邊緣還系著可愛的淺紫色蝴蝶結。
巴掌大的小臉,鼻頭小巧玲瓏,嘴唇粉嫩飽滿,像春日里初熟的櫻桃。最令人印象深刻的是那雙眼睛,原本深邃如夜的瞳孔被巧妙地“修飾”成了清澈明亮的杏眼,睫毛卷翹纖長,眨動間仿佛帶著光。當她下意識地牽動嘴角時,臥蠶明顯,露出了兩顆小小的、顯得格外俏皮的虎牙。纖細的脖頸上,一條細細的銀色項鏈垂落下來,末端掛著一顆小小的星星吊墜,在金屬的反光中微微閃爍。整個“蘇薇”的形象,散發著一種溫柔恬靜、不諳世事的鄰家女孩氣質。
“不錯,”化身“林曉”的齊思瞞瞇起他那雙變得細長的眼睛,上下打量了一下,滿意地點點頭,那笑容干凈純粹,毫無破綻,“記住這種感覺,影寒。從現在起,在外人眼里你就是她。走吧,時間不等人。”
平山市的夜,沉得像化不開的濃墨。寒風在城市鋼筋水泥的森林里穿梭,發出嗚嗚的哨音,卷起地上的落葉和廢棄的紙片,打著旋兒消失在更深的黑暗中。倉庫厚重的大門無聲地滑開一道縫隙,兩道融入夜色的人影敏捷地閃了出來。
齊思瞞警惕地掃視了一圈寂靜無人的街道和遠處零星閃爍的霓虹,確認安全后,沒有走向任何一條大路,而是徑直帶著影寒拐向倉庫后方那條堆滿廢棄建材、散發著鐵銹和機油味的死胡同。胡同盡頭,是一堵爬滿暗綠色青苔、布滿歲月斑駁痕跡和陳年涂鴉的舊磚墻,在昏黃的路燈映照下顯得格外破敗。
齊思瞞走到墻根處,蹲下身,五指張開,掌心精準地按在墻面上一個顏色比周圍略深、形狀不規則的磚塊上。沒有預想中的機關聲響,那塊磚石卻如同被賦予了生命般,悄無聲息地向下沉陷了大約兩寸。
緊接著,一陣極其輕微、如同精密的鐘表齒輪在內部嚴絲合縫咬合轉動的“咔噠”聲從墻體內部傳來。兩人面前,一大片覆蓋著厚厚灰塵、枯死藤蔓和零碎垃圾的地面,竟緩緩地向右側滑開,露出了一個向下延伸、僅容一人通過的方形入口。一股混雜著濃重泥土腥氣、冰冷鐵銹味、陳年霉菌氣息以及某種難以言喻的、屬于城市地底深處的陰冷濕氣,如同沉睡巨獸的吐息般撲面而來,帶著刺骨的寒意。
“跟上。”齊思瞞的聲音壓得極低,帶著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他率先矮身,像一道影子般鉆進了那黑黢黢的洞口。
影寒的心臟在胸腔里劇烈地跳動了一下,那入口仿佛通向未知的深淵。她深吸了一口冰冷污濁的空氣,壓下心中的一絲本能恐懼,沒有絲毫猶豫,緊跟著鉆了進去。
入口在他們身后悄無聲息地合攏,最后一絲來自地面的微弱光線和聲音被徹底隔絕。絕對的、令人窒息的黑暗瞬間吞噬了他們。影寒下意識地屏住了呼吸,眼睛在極致的墨黑中失去了作用,耳邊只剩下自己血液奔流的轟鳴和略顯急促的心跳聲,在這死寂的地下空間里被無限放大。
“啪嗒。”
一聲輕響,如同天籟。一道穩定、冷冽的白光在齊思瞞手中驟然亮起,是戰術強光手電特有的光束,瞬間刺破了濃稠的黑暗,驅散了部分令人心慌的未知。
光束掃過前方,照亮了眼前的景象,讓影寒微微抽了口氣。
這絕非她想象中的簡陋、骯臟的下水道。他們此刻正站在一個約莫五六平方米的金屬平臺上,平臺邊緣是向下延伸的、同樣由厚重金屬鑄成的階梯,階梯表面有著細密的防滑紋路。通道主體由厚重的、泛著冷灰色澤的鋼筋混凝土澆鑄而成,直徑足有三四米,顯得異常寬闊堅固。通道頂部和兩側墻壁上,并非漆黑一片,而是每隔十米左右的距離,就鑲嵌著一塊塊巴掌大小、散發著幽藍色冷光的特殊照明裝置。那光芒并不刺眼,如同深海魚類的鱗片,幽幽地照亮著通道,光線穩定而持久,顯然擁有獨立的能源供給。
地面鋪設著暗啞的金屬網格,踩上去帶著細微的彈性,網格下方是深邃的黑暗,隱約能聽到水流淌過的潺潺聲。空氣并不污濁,低沉的嗡鳴聲從通道深處傳來,那是強力空氣循環系統在工作,帶來持續不斷的新鮮但依舊微涼的氣流。
更引人注目的是通道壁上那些若隱若現的紋路——它們并非簡單的裝飾或裂縫,而是如同某種巨型電路板的能量回路,在混凝土深處蜿蜒延伸,散發著極其微弱但持續不斷的暗紅色光芒。這些暗紅色的能量線條如同沉睡巨獸的血管,遍布通道壁,顯然是某種集成在結構內部的防御系統或高精度監控網絡的能量傳輸通道。
“云姝的‘老鼠洞’,”齊思瞞的聲音在狹窄而空曠的通道里帶著奇特的回音,他用手電光柱掃過那些在幽藍冷光映襯下更顯神秘復雜的暗紅色能量紋路,“看著還行,花了大力氣搞的。別亂碰任何東西,特別是那些發光的線,警報系統可不是鬧著玩的。”他率先踏上金屬階梯,向下走去。靴子踏在金屬網格上的腳步聲,在空曠的通道里被放大了數倍,顯得格外清晰,每一步都敲在影寒緊繃的神經上。
影寒緊緊跟上,好奇又警惕地打量著這個龐大、精密而冰冷的地下工程。走了大約十幾分鐘,通道似乎開始平緩地向下傾斜延伸。前方出現了一個相對開闊的十字交叉區域,像一個微型的樞紐站。幾根粗大的、包裹著隔熱材料的管道從不同方向的通道壁延伸出來,如同巨蟒的觸手,匯聚于此。空氣里那股潮濕的鐵銹味和淡淡的機油味似乎更濃了一些,還混雜著水流聲和遠處通風系統更清晰的嗡鳴。
冰冷的、帶著濃重消毒水氣味的空氣涌入肺部,影寒劇烈地咳嗽起來,意識從深沉的黑暗中艱難地掙扎浮起。她發現自己正被齊思瞞背著,在一條巨大、冰冷、回響著巨大水流轟鳴聲的金屬管道邊緣疾行。刺骨的寒風從前方灌入,吹得她臉頰生疼,卻也讓她混沌的大腦清醒了不少。
“走吧,這段路沒多長,要不了多少時間就能到出口。”齊思瞞的聲音從下方傳來,帶著喘息,但依舊沉穩。
影寒虛弱地“嗯”了一聲,努力抬起頭。前方,巨大的管道連接著一個龐大的、燈火通明的建筑,城市污水如同瀑布般從管道口傾瀉而下,注入下方一個深不見底的巨大沉淀池中,濺起渾濁的水花和濃重的濕氣。抬頭望去,能看到深藍色的夜空和稀疏的星斗——他們已經離開了地下,來到了平山市邊緣的污水處理廠。
出口處,一個高挑的身影逆著處理廠高塔的探照燈光站在那里。一身緊身的黑色啞光皮衣皮褲,勾勒出驚心動魄的曲線,原本及腰的栗色卷發被利落地鋪至肩膀,發尾帶著凌厲的弧度。是云姝。她抱著手臂,眼神銳利地掃視著狼狽沖出來的兩人。
“走。”云姝看到他們,沒有任何廢話,目光在齊思瞞背上臉色慘白、氣息虛弱的影寒身上停留了一瞬,眉頭微蹙,但并未多問。她利落地轉身,率先踏上了管道側壁狹窄的鐵皮維修廊道,高跟鞋踩在金屬板上發出清脆的回響。
看著云姝這身截然不同的、透著干練與肅殺的裝束,齊思瞞眼中閃過一絲明顯的驚訝:“你要一起去?”他背著影寒,快步跟上。
“嗯。”云姝只回答了一個簡單的字,聲音不高,卻像淬火的鋼鐵,帶著不容置疑的堅定和一股壓抑的冷冽。她甚至沒有回頭,只是加快了腳步。
見此情形,齊思瞞也不好再多問。他回頭示意了一下勉強能自己行走、但腳步虛浮的影寒跟上。三人沉默地沿著狹窄、濕滑的廊道,在巨大的污水處理池上方穿行。震耳欲聾的水流轟鳴聲掩蓋了所有的交談。越過處理廠高聳的圍墻,外面是空曠的荒野和起伏的山巒輪廓。他們正式離開了平山市的勢力范圍,踏上了前途未卜的荊棘之路。
黎明時分,天邊泛起魚肚白,寒露打濕了荒草。在翻越了數座陡峭的山嶺,穿越了布滿嶙峋怪石和荊棘灌木的谷地后,三人站在一處長滿低矮灌木和枯黃野草的丘陵頂端,帶著一身的風塵和疲憊,眺望著遠方。
一座小鎮的輪廓,在熹微的晨光中漸漸清晰。它依偎在一座氣勢磅礴、山勢險峻的巨大山脈腳下。那山脈如同一條沉睡的巨龍,山脊蜿蜒起伏,直插云霄,山頂部分被終年不散的灰白色云霧籠罩,透著一股神秘而蒼涼的氣息。山體顏色呈現出一種奇特的暗紅色,仿佛被遠古的血液浸染過。小鎮的規模并不算大,目測長寬不過數里之地,灰白色的低矮建筑群在廣袤的原野上顯得頗為寧靜。
“到了。”走在最前面、依舊維持著偽裝的齊思瞞,聲音帶著一絲長途跋涉后的沙啞,他指著那座小鎮,“石瑤鎮。今天我們暫時在這里休整一下。”他的目光掃過臉色依舊蒼白、腳步虛浮的影寒,補充道:“你需要恢復。”
影寒此刻正小口啃著一個有些干癟的蘋果,試圖用酸甜的汁液和咀嚼的動作來驅散身體的虛弱感和精神的疲憊。她看著那座在晨曦中顯得格外普通、甚至有些不起眼的小鎮,眼中滿是疑惑:“到這里干什么?一個小地方而已。”她不明白齊思瞞為什么特意選擇這里落腳,明明可以繞過它繼續趕路。
“小地方也有小地方的好處,”齊思瞞推了推鼻梁上的黑框眼鏡,少年氣的臉上露出一抹與年齡不符的深沉:“越小的地方,光明教廷或者聯合軍那種龐然大物的觸手伸得就越淺,影響力也越弱。相應地,這里就能容納更多魚龍混雜的勢力并存。石瑤鎮存在了數百年,能在囚龍山的陰影下延續至今,自然有它奇特和生存的法則。”他頓了頓,看著影寒依舊困惑的眼神,“走吧,進去你就知道了。”
“嘁,”一旁的云姝毫不客氣地嗤笑一聲,雙手插在皮衣口袋里,利落的短發被晨風吹拂著,她瞥了齊思瞞一眼,直接拆臺,“別聽他故弄玄虛。石瑤鎮本身確實普通,但它依靠的這座山,”她抬手指向那座氣勢迫人、云霧繚繞的暗紅色巨山,“囚龍山,傳說可是上古時期有大能在這里封印了一條興風作浪的惡龍!山里面異像連年不斷,什么地火噴涌、磁極紊亂、空間扭曲的傳聞比比皆是。總有些走投無路或者異想天開的家伙,覺得能在這里撞上大運,撿到龍鱗龍骨,或者得到上古傳承,一飛沖天。所以嘛,”她聳聳肩,語氣帶著幾分玩味,“吸引了很多不入流的、或者被大勢力通緝的異能者,像老鼠一樣在這里鉆來鉆去。不過真正的強者,對這種捕風捉影的地方,那是看都懶得看一眼的。”
影寒恍然:“所以……沒有強者的壓制,弱者才能有更多的喘息和……鉆營的空間?尤其是那些本身就沒有資源、或者像我這樣……是孤家寡人的情況?”她想到了自己。
“聰明!”云姝贊許地點點頭,墨鏡下的嘴角似乎勾了勾,“所以這鎮子里面的異能者密度,高得嚇人。尋常的城市,異能者稀少,登記在冊的加上隱藏的,頂天也就百十個。像我們平山市,在我的情報網里,最繁盛的時候,明里暗里的異能者加起來,也只有八十五名。而且等級最高的,也不過是個四十七級的老家伙。”她話鋒一轉,帶著點看好戲的意味,“而這里呢?單單是登記在冊、擺在明面上的異能者數量,就有三百余名!最強者的等級,據說達到了五十二級!”
她微微側頭,看向晨曦中逐漸蘇醒的小鎮輪廓,繼續道:“因此,別小看這彈丸之地。如果遇到什么突發狀況,比如有不開眼的外來勢力想在這里搞清洗,石瑤鎮爆發出來的反抗戰力,甚至能超過一些普通的城市。這里可以說是流浪異能者、亡命徒和投機者的天堂。當年……”她似乎想起了什么,語氣頓了一下,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追憶,“我們幾個剛出道的時候,在這里也混跡過一段時間,只要不主動去招惹那些地頭蛇或者瘋子,低調點,基本沒人來找你麻煩。比在平山市那種處處是眼線、買個菜都得用現金的地方,可舒服多了。”
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煩,云姝邊說邊從皮衣口袋里掏出一副寬大的墨鏡戴上,又扣上了一頂同樣是黑色的棒球帽,帽檐壓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張臉。
然而,這身低調的裝扮,在晨光中卻反而增添了幾分神秘和酷颯感。緊身皮衣勾勒出的傲人曲線,利落短發下露出的白皙脖頸和線條優美的下頜,以及墨鏡也遮擋不住的精致紅唇,依舊像磁石一樣,吸引了不少剛從鎮子里出來或準備進鎮的異能者投來或驚艷、或貪婪、或猥瑣的目光。那些目光如同實質的粘稠物,黏在身上,令人極其不適。
感受著周圍那些不加掩飾的、充滿欲望和惡意的視線,云姝墨鏡下的紅唇勾起一個不屑的、冰冷的弧度,發出一聲極輕的嗤笑。緊接著,一股無形的、如同山岳傾塌般的恐怖威壓,以她為中心,毫無保留地釋放開來!
四十七級的異能等級壓迫,如同無形的沖擊波瞬間掃過方圓百米!那些視線投向這邊的異能者,無論是路邊攤販、還是三五成群的路人,臉色瞬間劇變!實力稍弱者感覺胸口如遭重擊,呼吸一窒,踉蹌后退;實力稍強者也感到一股寒氣從腳底直沖天靈蓋,仿佛被冰冷的毒蛇盯上!所有貪婪、猥瑣的目光瞬間消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忌憚和驚恐。那些被震懾住的異能者紛紛低下頭,或者裝作若無其事地加快腳步離開,再也不敢多看一眼。
“這樣……好嗎?”影寒在一旁看得心驚肉跳,她現在的狀態虛弱,對這種等級的威壓感受尤為清晰,她有些擔心云姝的張揚會引來不必要的麻煩。
“平山市本身就有參加城市聯盟賽的正式資格,”云姝的語氣帶著一種理所當然的底氣,“我這個名義上的‘管理者’出現在這里,合情合理。放心吧,小影寒,”云姝說話時帶著點安撫的意味,“我要是跟你們一樣改了樣貌,像個地下老鼠似的,很多老朋友認不出來,到時候聯系見面反而麻煩。走吧,這里我熟得很。”她頓了一下,目光轉向一旁努力維持“林曉”人設的齊思瞞,語氣帶著毫不掩飾的調侃:“至于你的思瞞哥嘛……雖然理論上他也熟,但他現在這點‘實力’,”她特意在“實力”二字上加重了語氣,帶著促狹的笑意,“別人估計也稀得搭理他,省事了。”
“嘴還是這么毒,少說幾句能少幾塊肉?”齊思瞞無語地翻了個白眼,偽裝出的少年臉上帶著真實的無奈。這么多年了,云姝這張不饒人的嘴,真是一點沒變。
影寒看到他們這個樣子,忽然想到了云依和魅姬,云依姐也總是和齊思瞞這樣忽然搭話,而云姝最后說話時叫自己小影寒的時候,影寒甚至差點因為是魅姬站在自己面前。
“楞什么楞,走吧!”云姝仿佛沒聽見齊思瞞的吐槽,看到愣神的影寒心情頗好地揚了揚下巴,對著逐漸熱鬧起來的鎮口吆喝了一聲,帶著一種回到自家地盤般的隨意:“看看這石瑤鎮幾年不見,有什么新鮮玩意兒!”
“別這么張揚!”齊思瞞壓低聲音,語氣帶著明顯的警告,“我不想被別人關注,尤其是……現在這種時候!”他意有所指,擔心云姝的高調會引來潛藏的教廷耳目。
“安啦安啦!”云姝擺擺手,大大咧咧地往前走,“放心,我早打聽過了。這囚龍山的所謂‘機緣’,聽著玄乎,其實也就那樣。真正能入得了那些大人物法眼的東西,根本不存在。他們對這種地方,那是半點興趣都欠奉。鎮子里現在坐鎮的,撐死了也就一個五十多級的老家伙,翻不起大浪。”她腳步輕快,墨鏡下的嘴角帶著一絲唯恐天下不亂的興奮,“張揚點沒錯的!不張揚,怎么快點釣出那些藏頭露尾的老朋友?要是能順路遇到幾個當年結了梁子的仇家……”她舔了舔紅唇,眼中閃過一絲危險的光芒,“那就最好不過了,正好活動活動筋骨,順便賺點外快花花!”
“啊!行行行!你閉嘴吧!”齊思瞞真是服了這個姑奶奶了,頭疼地揉了揉額角。帶著這個隨時可能爆炸的火藥桶,低調行事簡直是奢望。
看著齊思瞞這副無可奈何、吃癟的樣子,一直緊繃著神經的影寒,不知怎的,緊繃的嘴角微微向上彎了一下,隨即又趕緊抿住。但那一瞬間泄露的笑意,還是讓她的肩膀微微聳動起來。
“你笑什么?”齊思瞞正被云姝氣得夠嗆,一轉頭看到影寒憋笑憋得辛苦的樣子,臉上頓時有點掛不住。欺負不了云姝,還管不了這個小丫頭了?
“呵……我……我沒有,思瞞哥。”影寒努力板起臉,模仿著“蘇薇”那種溫軟的語調,但眼底殘留的笑意還是出賣了她。
“你放屁!肩膀都抖成篩子了還不是笑話我!”齊思瞞沒好氣地瞪了她一眼,偽裝出的少年感此刻顯得有些氣急敗壞。
“嘿,”云姝像是發現了新大陸,樂呵呵地走過來,大大方方地一把摟住影寒的肩膀,親昵地把她從齊思瞞身邊拉開,再也不管身后那個一臉郁悶的家伙,“走了走了,丫頭,晚上咱倆睡一間房,我好好給你講講某些人當年是怎么被一只變異野豬追得滿山跑,最后掉進泥塘里的糗事!”她沖著影寒眨了眨眼,墨鏡也擋不住那促狹的光。
影寒被云姝摟著,感受著她身上傳來的熱力和一種大姐頭般的保護感,緊繃的心弦莫名放松了一些,蒼白的臉上也浮現出一絲淺淺的、屬于“蘇薇”的、帶著點羞澀和好奇的笑意。她順從地被云姝帶著,隨著逐漸增多的人流,走向石瑤鎮那由巨大青石壘砌、刻著古老龍形圖騰的鎮門。
“這里還不算熱鬧,好東西都在里面呢!”云姝的聲音帶著興奮,率先踏入了石瑤鎮的街道。
齊思瞞看著兩個女人的背影,無奈地嘆了口氣,只能快步跟上。
而就在齊思瞞追著云姝和影寒的身影,消失在石瑤鎮喧囂的街口人流中不久——
鎮口那株虬枝盤結、掛滿了褪色祈福布條的老槐樹下,空間如同投入石子的水面,極其輕微地蕩漾了一下。
一個身影憑空出現。
那是一個女子。她穿著一身質地輕盈、仿佛用朝霞織就的淡粉色長裙,裙擺無風自動,飄逸出塵。懷中抱著一只通體雪白、沒有一絲雜毛的長毛兔子。兔子安靜地伏在她臂彎里,一雙如同紅寶石般剔透的眼眸半瞇著,透著一股慵懶與靈性。
女子的面容精致得如同畫中仙子,肌膚勝雪,眉眼如黛,鼻梁小巧挺直,唇瓣不點而朱。比之剛才云姝那種充滿侵略性的美艷,她更多了一種空谷幽蘭般的純凈與空靈,仿佛不食人間煙火。
她的目光,如同穿透了空間的距離,精準地鎖定在影寒消失的方向。一抹意味深長、帶著洞悉一切的了然笑意,在她絕美的唇邊緩緩漾開。那笑容純凈無邪,卻又仿佛蘊含著深不見底的秘密和一絲……難以捉摸的興味。
周圍進出鎮子的異能者,無論是兇神惡煞的傭兵,還是氣息陰冷的獨行者,都下意識地被這突然出現的、美得不似凡人的女子吸引了目光。然而,與之前被云姝吸引時不同,這次,當他們的視線觸及女子和她懷中那只安靜得詭異的白兔時,一股莫名的寒意瞬間從脊椎骨竄起!那是一種源自生物本能的、對無法理解存在的敬畏與恐懼!
女子身上散發出的氣息明明純凈柔和,那只兔子也人畜無害,但就是讓所有注視她的人感到一種靈魂層面的戰栗,仿佛看到了某種不可名狀的、超然物外的存在投影。那些貪婪、猥瑣的念頭甚至來不及升起,就被一股無形的威壓碾得粉碎。眾人紛紛低下頭,或匆匆移開視線,加快腳步離開,竟無一人敢上前搭訕,甚至連低聲議論都消失了。鎮門口出現了一小片詭異的寂靜區域,只剩下老槐樹的枝葉在晨風中發出沙沙的輕響。
粉衣女子似乎對周圍的目光渾然不覺,或者說毫不在意。她只是抱著她的白兔,蓮步輕移,如同融入水中的倒影,悄無聲息地匯入了石瑤鎮喧囂的人流之中,朝著影寒消失的方向,悠然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