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

平山市。

正午的陽光，帶著一種近乎殘酷的直白，穿透倉庫高窗外堆積的厚厚灰塵，在冰冷的水泥地上切割出幾塊歪斜、刺眼的幾何光斑。空氣里彌漫著陳年貨物、機油、塵埃以及某種難以名狀的、屬于時間的腐朽氣味，混雜著從水晶棺中逸散出的、極其微弱的低溫氣息。光線中飛舞的塵埃顆粒，如同無數微小的生命，在寂靜中無聲沉浮。

影寒就站在這片光與塵交織的領域中心，水晶棺旁。她穿著一身合體的黑色作戰(zhàn)服，襯得身形愈發(fā)纖細，卻又透著一股經歷血火淬煉后的冷硬。陽光吝嗇地照亮了她半邊側臉，另一半則隱在倉庫的陰影里，看不真切表情。她的指尖，正隔著冰冷的透明棺蓋，極其緩慢地、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專注，輕輕描摹著棺蓋內側凝結的精致霜花。

棺內，魅姬靜靜地躺著，像是被施了沉睡魔咒的公主。經過頂尖修復師的妙手，那張曾因痛苦和死亡而扭曲猙獰的臉龐和身軀，經過異能者中的收斂師對比魅姬過往照片后的整理修復下，此刻已恢復了昔日的明艷輪廓。濃密卷翹的睫毛在蒼白得近乎透明的臉頰上投下兩彎小小的扇形陰影，仿佛隨時會顫動。殷紅的唇瓣經過特殊處理，依舊保持著一種驚心動魄的飽滿色澤，在倉庫頂棚幾根老舊LED燈管發(fā)出的、帶著輕微嗡鳴的慘白冷光下，那抹紅色鮮艷得近乎妖異，又帶著一種凝固的凄美。

指尖劃過的地方，在冰冷的玻璃上留下一道短暫蜿蜒、隨即又消散的霧氣痕跡。影寒的目光長久地停留在那張沉睡的臉上，仿佛要將每一個細節(jié)都刻進記憶深處。倉庫深處偶爾傳來金屬因溫度變化而發(fā)出的細微“咯吱”聲，更襯得此地的死寂。

“都已經站五個小時了。”齊思瞞的聲音從一排堆滿各種金屬零件和木箱的貨架后方傳來，帶著一絲刻意放輕的疲憊。伴隨著“嗤”的一聲清脆的罐頭開啟聲響，他補充道：“要不要吃點東西？云姝留下的，牛肉罐頭，味道……還行。”他的聲音在空曠的倉庫里激起輕微的回音。

影寒描摹霜花的指尖驟然一頓，在棺蓋上留下半道未完成的、帶著遲疑的弧線。她緩緩收回手，垂在身側，黑色袖口處沾著幾點未化的、晶瑩的冰碴。她沒有立刻回應食物的問題，只是微微側過頭，視線似乎穿透了倉庫厚重的墻壁，望向不可知的遠方，聲音清冷得像結冰的溪流：“光明教廷的追兵……還會有嗎？”

她的面容依舊年輕，但短短時日內的劇變，已如最鋒利的刻刀，悄然削去了最后一絲屬于少女的懵懂稚氣。那雙曾經清澈見底、偶爾會流露出茫然與依賴的眼眸，此刻沉淀下一種難以撼動的堅韌。那是一種在絕境中淬煉出的、如同寒鐵般的內核，是支撐她站在這里，而不是崩潰倒下的底火。

腳步聲伴隨著罐頭的氣味靠近。齊思瞞抱著幾個打開的罐頭和兩瓶礦泉水走過來，鞋子踩在布滿銹跡和油污的金屬網格地板上，發(fā)出空洞而清晰的回響。他臉上同樣帶著疲憊，眉宇間有著新添的傷痕和憂慮，但眼神比影寒更顯沉穩(wěn)，那是經歷過更多風浪后的沉淀。

“云姝說這個據點有最新型號的‘蜂巢’電磁屏障，覆蓋范圍很大。”他將一個罐頭和一瓶水輕輕放在旁邊一個倒扣的木箱上，推到影寒觸手可及的地方：“周邊十公里內，有陌生的異能能量場靠近，或者帶有特定光明教廷標記的生物信號出現(xiàn)，系統(tǒng)會立刻發(fā)出最高級別的蜂鳴警報。而且……”他頓了頓，語氣帶著一絲劫后余生的慶幸和冰冷的分析：“經此一戰(zhàn)，光明教廷在東亞地區(qū)的機動力量，尤其是高端戰(zhàn)力，損失慘重。周二死了，十二騎士……”他嗤笑一聲，帶著諷刺：“聽說另外六名騎士中，有四個在最近幾天接連被神秘力量屠殺，死狀……極其慘烈，據說是屠夫出手，也有人說是華夏官方身后的勢力在對這些人進行圍殺。總之，現(xiàn)在光明教廷所謂的‘十二圓桌騎士’，已經名存實亡，成了個笑話。這里畢竟是華國腹地，不是他們西方教廷可以肆意妄為的后花園。他們想再組織起一次針對我們這種級別目標的圍剿，沒那么容易，代價也太大了。”

就在這時，倉庫深處傳來一陣低沉的、仿佛來自地底的機械嗡鳴。緊接著，一面看似普通的、堆滿雜物的重型貨架，連同它腳下的地面，開始緩緩向側面滑動！金屬摩擦聲在寂靜中格外刺耳。片刻后，貨架移開，露出后面一扇隱藏的合金門扉，以及門內穿著整潔白色研究服、戴著護目鏡的云姝。

她手里拿著一支半滿的試管，里面的液體泛著一種穩(wěn)定而神秘的幽藍光澤。她走了出來，合金門在她身后無聲地重新閉合，貨架也緩緩移回原位，嚴絲合縫，仿佛從未動過。云姝的目光透過無框眼鏡的鏡片，掃過水晶棺和棺前的影寒。鏡片因為角度的關系反了一下光，看不清她眼中的情緒。

“這是‘永寂’VII型生物活性保濕劑，”云姝的聲音和她的人一樣，帶著一種實驗室特有的冷靜和疏離，她徑直走到水晶棺旁，打開棺蓋一角一個不起眼的密封注入孔，將那半管藍色液體精準地推注進去。液體在接觸到棺內低溫環(huán)境的瞬間，似乎微微沸騰了一下，隨即迅速融入空氣中，化作一層肉眼幾乎不可見的、極淡的藍色光暈，均勻地覆蓋在魅姬的體表。“配合水晶棺的恒溫恒濕系統(tǒng)以及低溫惰性氣體環(huán)境，理論上，可以保證她的身體組織在一年內最大程度地維持現(xiàn)狀，延緩腐敗和能量逸散。”她蓋上注入孔，動作利落專業(yè)。

這里是“天道”組織在平山市眾多安全屋中的一個，位于城市邊緣開發(fā)區(qū)的巨大物流倉庫深處。平日里，這里是合法的日用品轉運站，貨車進進出出，搬運工忙碌不休，喧囂掩蓋著深處的秘密。只有最核心的成員，才知道那些層層疊疊的貨架和看似普通的墻壁后面，隱藏著什么。

影寒的目光隨著云姝的動作移動，當保濕劑注入后，她似乎看到魅姬臉頰的蒼白中，極其微弱地透出了一絲幾乎難以察覺的、屬于“生者”的潤澤？還是僅僅是光影的錯覺？她不知道。她只是更加小心翼翼地伸出手，隔著棺蓋，指尖虛懸在魅姬交疊于胸口的雙手上方，仿佛在進行一場無聲的告別儀式。

良久，直到云姝收拾好工具，準備再次回到那扇隱藏的門后時，影寒才終于轉過身，不再看那具承載著犧牲與遺憾的水晶棺。她的動作很慢，帶著一種沉重的力量感。

“接下來有什么打算？”云姝停下腳步，沒有回頭，聲音依舊平淡，目光落在自己手中的平板電腦上，似乎在檢查數據。“或者，”她補充道，“先在這里安頓下來？這里雖然簡陋，但足夠安全。如果需要，我可以幫你聯(lián)系合適的地方，讓她……”她微微偏頭，示意了一下水晶棺，“入土為安。雖然她在外面名聲不太好聽，但至少，她是為了組織的任務，為了保護你們而死。組織會記住她的貢獻。”

齊思瞞張了張嘴，想說些什么，關于影寒的異能，關于那渺茫的復活希望，關于他們可能面臨的更長遠的目標……但最終，千頭萬緒堵在喉嚨里，只化作一聲沉重的嘆息和一個無奈的眼神。他無法替影寒決定，也深知現(xiàn)在不是討論這個的時候。

看著齊思瞞欲言又止、最終沉默的樣子，云姝鏡片后的目光似乎閃過一絲了然，又或許只是習慣性的淡漠。她輕輕推了下眼鏡，語氣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職業(yè)性的倦怠：“行吧行吧。那你們自己看著辦。有需要，用內部頻道聯(lián)系我，能幫的我會盡力。如果你們決定要走，我也不攔著，還會給你們提供安全的路線圖和必要的偽裝身份。這倉庫后面有簡易的休息室，生活用品還算齊全。暫時……就當個庫管員吧，熟悉下環(huán)境。光明教廷的爪子，短時間內伸不到這里來，安心住下就好。”她說完，不再停留，轉身走向那面移動的貨架墻，身影很快消失在重新開啟又閉合的合金門后。

倉庫里再次只剩下影寒和齊思瞞，以及那具沉默的水晶棺。陽光在地面上移動了一小格。

“謝謝你。”影寒的聲音很輕，卻清晰地穿透了倉庫的寂靜，朝著云姝消失的方向。

云姝離開的腳步，在厚重的合金門即將完全閉合前，微不可察地頓了一下。門縫里最后透出的光線，照亮了她握著門把的手，指節(jié)似乎微微收緊了一瞬。門徹底關上，隔絕了一切。她的聲音并沒有傳回來，仿佛那句道謝只是投入深潭的一顆小石子，沒有激起任何漣漪。

“別生氣，”齊思瞞走到影寒身邊，拿起一瓶水擰開遞給她，低聲解釋：“她以前……不是這樣的。她有過很多同伴，很多朋友，一起在黑暗中戰(zhàn)斗，一起出生入死。”他的目光也投向那扇閉合的門，帶著復雜的情緒：“只是后來……他們都死了。一個接一個。死的死，散的散。她跟我一樣，親手埋葬過太多人，也經歷過太多背叛。所以現(xiàn)在……她很少和人交流，或者說，她把自己封閉起來了，像給自己的心套上了一層厚厚的合金殼。她不是刻意對你冷漠，只是……可能看到你現(xiàn)在的樣子，會讓她想起自己曾經失去的那些人，那些回不去的時光吧。接觸新的羈絆，對她來說，可能意味著新的傷口。”

影寒默默接過水瓶，冰涼的觸感透過掌心。她沒有喝，只是握著。她點了點頭，目光低垂，看著瓶身上凝結的水珠緩緩滑落。“嗯。”她應了一聲。齊思瞞的解釋，讓她理解了云姝那份拒人千里的疏離感下，可能隱藏的傷痛與疲憊。她們并不相同，卻在失去的痛楚上，產生了某種微妙的共鳴。

倉庫里只剩下通風系統(tǒng)低沉的嗡鳴和兩人輕微的呼吸聲。陽光在地面上又爬行了一小段距離，光斑的邊緣變得更加銳利。

“我想參加城市聯(lián)盟賽。”影寒的聲音打破了沉寂。沒有鋪墊，沒有猶豫，清晰而堅定，如同出鞘的利劍，在沉悶的空氣中劃開一道口子。

齊思瞞拿著罐頭的手停在半空，似乎對這個決定并不意外，但眼底深處還是掠過一絲復雜的波瀾。他放下罐頭，認真地看向影寒的眼睛，那雙眼睛里燃燒的火焰，比正午的陽光更加灼目。“要參加嗎？”他重復了一遍，聲音低沉下去，隨即又揚起，帶著一種破釜沉舟的決然，“……那就參加！媽的，本來就是我們的東西！贏下比賽，堂堂正正地拿回來！”他用力揮了下拳頭，仿佛要驅散心頭的陰霾和顧慮。他知道這決定意味著什么——意味著主動暴露在光明教廷的視野下，意味著踏入更加兇險的漩渦中心。但城市聯(lián)盟賽是全球異能界最頂級的盛事，有著嚴格的規(guī)則和強大的中立力量監(jiān)督，教廷絕不敢在眾目睽睽之下公然動手。風險巨大，但機會同樣巨大。只要贏下天使神晶，之后……大不了再逃一次！他和影寒，早已是亡命天涯的亡命徒。

此刻，關于城市聯(lián)盟賽最高獎勵——創(chuàng)世異能天使神晶的消息，早已如同風暴般席卷了全球異能界。即便是平山市這樣遠離權力中心的小城，也未能幸免。街道兩旁的廣告牌、公交車的車體、商場巨大的LED屏幕……目光所及之處，幾乎都被精心設計的賽事宣傳海報所占據。金色羽翼、圣潔光芒、象征著無上力量的天使神晶圖案無處不在，刺激著每一個異能者的神經。無數沉寂多年的家族、隱秘的組織、獨行的強者，都被這前所未有的重磅獎勵所驚動，暗流洶涌，磨刀霍霍。一枚天使神晶，意味著一個全新的源初異能強者的誕生，意味著一個勢力格局的徹底洗牌！即使可能會因為原宿主云依的存活而無法直接覺醒，其本身所蘊含的、堪稱磅礴浩瀚的神圣生命能量，也足以讓任何人為之瘋狂！

“對了，”齊思瞞像是想起了什么，從作戰(zhàn)服內側一個隱蔽的口袋里，小心翼翼地取出一封折疊得整整齊齊的信。信封是普通的牛皮紙，沒有任何落款，只在封口處用火漆封住，火漆印是一個模糊的、像是被咬了一口的糖果圖案。他的表情變得有些沉重，帶著一絲難以言喻的傷感：“這是……今天早上，一個自稱是‘暴食者’外圍成員的人，鬼鬼祟祟送到倉庫外圍崗哨的。指名要交給你。說是……魅姬留下的，是寫給你的。”

“魅姬？”影寒猛地抬起頭，眼中瞬間爆發(fā)出難以置信的光芒，仿佛死寂的灰燼里驟然騰起火星！寫給自己的？她幾乎是搶一般從齊思瞞手中接過了那封信。指尖觸碰到信封的瞬間，一股冰涼而粗糙的觸感傳來，心臟卻不受控制地劇烈跳動起來。她希望這是寫給自己的，是魅姬最后的囑托；又隱隱覺得這不可能，她們相識短暫，魅姬那樣的人，會有遺言留給自己嗎？

帶著忐忑、希冀和一絲難以言喻的酸楚，影寒深吸一口氣，用微微顫抖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撕開了火漆封印。展開信紙，上面是幾行略顯潦草、卻帶著一種獨特不羈風骨的字跡，仿佛能透過紙背看到寫信人叼著棒棒糖、漫不經心又帶著點狡黠的模樣。

……

嗨！丫頭，看到信的時候我應該已經死了吧（嘖，真不吉利，但事實嘛）。嗨呀，就是啊，我要是活著，信不可能被你看到的，我這人最怕麻煩，也最討厭寫這種肉麻東西……好了好了，廢話不多說，我也不是什么文化人，寫不來那么多彎彎繞繞的大道理。我就直說了吧，姐最后有個心愿，想請你幫個忙。我死了以后，尸體如果能留下來就幫我把這身皮囊，帶去青栗山脈，找到一個叫趙家溝的山旮旯。到了那兒，找最高的那座山頭，山頂上應該孤零零地杵著一座墳頭。你就把我埋在那墳頭旁邊就行，挨著它，別太遠也別太近，尸體沒了就幫我把這封信埋進去也行。嗯……這就行了。這是我最后的心愿啦，丫頭，記得幫我完成哦～～對了！別忘了收好我的糖！那可是我的寶貝！沒準兒啊，哪天你吃著吃著，我就蹦出來跟你見一面呢！（畫了個大大的笑臉）……

……

字里行間，沒有悲傷，沒有沉重，只有她一貫的玩世不恭和帶著點痞氣的灑脫。甚至連交代后事，都像是在安排一次郊游。影寒仿佛看到魅姬就站在自己面前，歪著頭，嘴角噙著那抹標志性的、帶著點壞心眼的笑容，沖她眨眨眼。眼眶瞬間變得滾燙，視線模糊了。那故作輕松的語氣，反而像一把鈍刀，更深刻地切割著她的心臟。

她死死攥著信紙，指節(jié)因為用力而泛白。片刻后，她深吸一口氣，強壓下翻涌的情緒。心念微動，一枚包裝紙有些皺巴巴、已經完全褪色的奶糖出現(xiàn)在她掌心。正是魅姬死后從她異能空間里掉出來的那枚。她小心翼翼地、極其珍重地將它重新收回到自己最安全的異能空間深處。

總有一天……影寒的目光變得無比堅定，如同淬火的星辰。她看向水晶棺中沉睡的面容，心中無聲地立下誓言。當自己的異能足夠強大，強大到能夠逆轉生死法則的界限時，她一定要復活魅姬！哪怕只能短暫地讓她回來，看看這世界，說幾句話……也值得她付出一切去追尋那渺茫的希望！

這個念頭如同種子般在她心中深深扎根。她緩緩抬起頭，目光越過水晶棺，落在了身旁齊思瞞那張寫滿擔憂和關切的臉龐上。她的眼神深邃而復雜，帶著一種沉甸甸的、超越了她年齡的責任感，以及一絲……不易察覺的、如同磐石般的決絕。那目光似乎在說：為了守護眼前的人，為了帶回逝去的人，她將不惜一切代價，變得更強。這條荊棘之路，她已踏上，便再無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