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小時后。
山林依舊沉默,如一頭蟄伏的巨獸,吞沒了所有聲響,也吞沒了云依的消息??諝饫飶浡柯兜臐駶櫤蜕搅值耐列葰?,但最刺鼻的,還是云姝腳邊那一地煙蒂散發出的、帶著焦糊味的頹喪氣息。她又狠狠吸了一口,直到那點猩紅幾乎燒到過濾嘴,才用涂著暗紅蔻丹的指尖,帶著一種近乎泄憤的力道,將那點殘存的火星碾滅在冰冷的柏油路上。
細長的黑色鞋跟踩上去,左右擰轉,仿佛碾碎的是某個礙眼的希望。她瞇起眼,再次投向那片影影綽綽的山林深處,目光銳利得像要穿透每一片樹葉的遮蔽,但除了枝葉在晨風里微微搖曳,什么也沒有。沒有期待中的人影,也沒有任何異樣的動靜。
“撤?!彼鲁鲆粋€字,聲音干澀得如同砂紙摩擦,帶著一夜未眠的疲憊和壓抑的怒火。
命令簡潔得像冰錐落地。她自己率先拉開車門,坐進駕駛座,皮革座椅發出一聲沉悶的嘆息。其余的人如同得到了赦令,無聲而迅捷地散開,像水滴融入溪流,按照預先設計好的路線和時間節點,悄無聲息地滑下山去。天色已蒙蒙發亮,淡青色的晨曦努力撕扯著夜色的邊緣。他們下山,換上另一副面孔,回歸各自“普通”的生活軌道,仿佛昨夜深山中的等待和肅殺只是一場過于真實的噩夢。
影寒跟著坐進副駕駛,車門關上的悶響隔絕了外面的清冷。她側頭,沉默地看著車窗外。天空正一點點褪去沉重的黑藍,透出魚肚白,幾顆殘星微弱地掙扎著。這逐漸明亮的天光,像一把鈍刀子,緩慢地切割著她心底最后那點僥幸。她低下頭,濃密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陰影,掩去了所有情緒。
引擎低沉地啟動,車輛平穩地滑下山道。
“或許是有什么事情耽誤了,”云姝的聲音打破了車廂里凝滯的寂靜,她雙手搭在方向盤上,指節因為用力而微微泛白,目光卻直視著前方蜿蜒的山路,“山路不好走,下山的時間誰也說不準。白天……目標太大,容易被光明教廷那些鼻子比狗還靈的探子察覺,惹上不必要的麻煩,煩。”她像是在對影寒解釋,又像是在說服自己,聲音里帶著一種強撐的鎮定。
車內再次陷入沉默,只剩下輪胎碾過路面的沙沙聲。這沉默像有重量,壓在每個人的胸口。齊思瞞蜷縮在后座,昨夜高度緊繃的神經驟然松弛下來,倦意便如潮水般兇猛反撲。他努力想保持清醒,眼皮卻沉重得像灌了鉛,意識在模糊的邊界掙扎了幾次,終于被拖入昏沉的淺眠。云姝則完全相反,她的困倦被一種更強烈的焦灼取代。手機屏幕冰冷的光映在她臉上,她一遍遍地點開通訊軟件,手指近乎偏執地刷新著那個只有寥寥數人的秘密群組。
“山腰A點有發現嗎?”
“山腳東側路口監控排查完畢?”
“任何異常信號?”
她的信息一條條彈出去,間隔越來越短,從最初的十幾分鐘一次,到最后幾乎是每隔兩三分鐘就要追問一次。按鍵的嗒嗒聲在寂靜的車廂里格外清晰,敲打著影寒的耳膜,也敲打著云姝自己緊繃的神經。每一次屏幕亮起又暗下,沒有期待的回復,她的下頜線就繃得更緊一分。
影寒依舊沉默,視線固定在車窗外飛掠而過的風景。蜿蜒的山路漸漸被甩在身后,視野開闊起來,換成了郊區低矮的民房和空曠的田野,晨霧在田壟間浮動。接著,高速公路的指示牌出現,車輛平穩地匯入車流,窗外的景象陡然拔高、變得陌生而繁華。鋼筋水泥的森林取代了自然的山林,巨大的廣告牌閃爍著刺目的霓虹。影寒看著這一切,眼神空茫,仿佛靈魂的一部分還遺留在那片死寂的山林里,遺留在那個杳無音訊的人身邊。
車子最終駛入城市深處,在一棟外觀普通、略顯陳舊的公寓樓前停下。雨不知何時又細細密密地下了起來,在車窗玻璃上劃出無數道交錯的、冰冷的水痕。
“到了?!痹奇嘶?,聲音里透著難以掩飾的倦怠。她率先下車,帶著一股生人勿近的低氣壓。影寒輕輕推醒了后座昏睡的齊思瞞。三人沉默地走進公寓大堂,老舊電梯發出沉悶的嗡鳴,緩緩上升。狹小的空間里,只有電梯纜繩運行的吱呀聲和三人壓抑的呼吸聲。
電梯門在七樓滑開。云姝拿出鑰匙,打開走廊盡頭一扇毫不起眼的深色防盜門。
門內是一個約莫百平米的空曠空間,空氣里漂浮著淡淡的灰塵味和新家具的油漆味。格局被硬生生切割成五六個小房間,像一個個并排的鴿子籠。墻壁是新刷的,白得有些刺眼,地上散落著一些還沒來得及收拾的包裝紙箱和工具。
“先湊合著,”云姝反手關上門,發出“咔噠”一聲輕響,隔絕了外面樓道里隱約傳來的電視聲。她彎腰,有些粗暴地蹬掉腳上那雙折磨了她一夜的高跟鞋,隨意踢到墻角,赤腳踩在冰涼的復合地板上,走向客廳中央唯一一張看起來還算舒適的布藝沙發。整個人像被抽掉了骨頭,重重地陷了進去,發出一聲長長的、帶著疲憊和煩躁的嘆息?!罢覀€順眼的房間住下。這段時間什么都別想,先休整。工作和生活,我會盡快安排?!彼鹨恢皇郑v地捏了捏眉心,閉著眼繼續說:“放心,這里絕對安全。光明教廷的手,伸不到這兒來?!?
她的話像是保證,又像是在說服自己,尋求片刻的安寧。
影寒依舊站在玄關處,像一尊冰冷的石像,與這個陌生的空間格格不入。雨水從她外套的肩頭滑落,在淺色的地板上洇開一小片深色的濕痕。她沒有動,眼神掃過那些緊閉的房門,又落回云姝身上,帶著無聲的質詢。
云姝似乎感受到了那目光的壓力,勉強睜開眼,朝她招了招手,示意她過去坐。影寒這才慢慢走過去,在沙發另一端坐下,身體依舊挺得筆直,仿佛隨時準備拔劍。
云姝拿起茶幾上一個嶄新的玻璃杯,倒了半杯涼水,推到影寒面前。“喝點水。”她的語氣緩和了一些,“別繃那么緊。我記得傳回來的消息里說,云依姐不是覺醒了什么‘創世源初’嗎?聽著就很唬人?!彼噲D讓自己的話聽起來更有說服力,“就算她打架不是很行,這種級別的異能,自保總該綽綽有余吧?更何況……”她頓了頓,似乎在斟酌詞句,“她身邊不還跟著那個魅姬嗎?那可是個狠角色,從尸山血海里爬出來的老油條了,沒那么容易出事?!?
這話說出來,連她自己都覺得有些空洞無力。
影寒的目光落在面前那杯水上,水面平靜無波,清晰地映出天花板上慘白的吸頂燈。她伸出手指,指尖觸碰到冰涼的杯壁,卻沒有端起來。那點涼意順著指尖蔓延,卻絲毫無法冷卻心頭的焦灼。云依姐……還有魅姬……她們現在到底在哪里?山林深處那死一般的寂靜,那些所謂的光明騎士那張陰鷙的臉,像冰冷的蛇纏繞著她的思緒,越收越緊。她無意識地用指甲摳著沙發布粗糙的紋理,指節微微發白。
“……云依姐和魅姬……”她終于開口,聲音很低,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更像是在喃喃自語,“真的不會有事嗎?”
齊思瞞坐在她旁邊,看著她蒼白緊繃的側臉,嘴唇動了動,卻發現自己發不出任何有意義的音節。他只能抬起手,帶著一種笨拙的安慰意味,輕輕拍了拍影寒的后背。那單薄的肩胛骨隔著衣物傳來清晰的觸感,像隨時會碎裂的薄冰。
沉默再次降臨,這一次更加粘稠,幾乎令人窒息。窗外的雨聲淅淅瀝瀝,敲打著玻璃窗,像是某種不祥的倒計時。
時間在無聲的煎熬中流逝。云姝終于徹底坐不住了。她猛地站起身,動作幅度很大,帶倒了沙發上一個靠墊。她沒去撿,只是煩躁地抓了抓自己有些凌亂的短發。“為了接你們,老娘可是一整宿沒合眼!”她的聲音拔高了些,帶著明顯的情緒,“現在困得要死,天塌下來也得等明天!我先去睡了,你們自便,累了就自己找房間躺下!”
她幾乎是逃也似的沖向離客廳最近的一扇房門,腳步有些虛浮。門被拉開,又在她身后重重關上。
“咔噠。”
清脆的落鎖聲在寂靜的客廳里回蕩,格外刺耳,仿佛徹底關上了最后一絲關于外界的念想。
齊思瞞看著那扇緊閉的房門,又看了看身邊依舊挺直脊背、眼神空茫地望著窗外的影寒。客廳頂燈的光線慘白,照得她臉上沒有一絲血色,眼下有著淡淡的青影。緊繃的神經一旦松懈,巨大的疲憊感便如同海嘯般席卷而來。齊思瞞甚至能清晰地感覺到,影寒那原本像拉滿的弓弦般的身體,正在一點一點地、極其緩慢地松弛、下沉。她放在膝蓋上的手,指尖無意識地蜷縮著,輕微的顫抖。
不知又過去了多久,窗外城市的霓虹透過雨幕,在天花板上投下變幻的光斑。影寒的頭,終于極其緩慢地、一點一點地歪向沙發柔軟的靠背。她濃密的眼睫垂落下來,在蒼白的臉頰上投下兩小片疲憊的陰影。呼吸變得悠長而平穩,帶著一種近乎虛脫的沉重。
她睡著了。
齊思瞞一直懸著的心,終于稍稍回落了一點。他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動作輕柔得如同對待易碎的薄瓷,將影寒手里那杯早已涼透的水輕輕抽了出來,放在茶幾上。杯底接觸玻璃臺面,發出一聲極其輕微的“嗒”聲。他屏住呼吸,生怕驚醒了她。然后,他極其緩慢地扶著她的肩膀,讓她一點點滑下去,躺平在寬大的沙發上。沙發足夠寬大柔軟,陷下去的弧度恰好承托住她纖細的身體。她微微蹙了一下眉,似乎在夢里也不安穩,但終究沒有醒來。
做完這一切,齊思瞞才直起身,無聲地吁出一口長氣。他環顧四周,那幾個緊閉的房門如同沉默的墓碑。他走到其中一扇門前,擰動門把手,推開。
房間不大,布置簡單到近乎簡陋。一張單人床,一張書桌,一把椅子。床上鋪著嶄新的白色床單,沒有一絲褶皺,散發出新布料特有的、略顯生硬的氣味。一切都整整齊齊,顯然是精心準備過的。齊思瞞的目光掃過房間,又投向客廳——去掉云姝占用的那一間,剩下的,不多不少,正好四個房間。
四個……
這個數字像一根冰冷的針,猝不及防地扎進他的意識里。齊思瞞在門口怔住了。這四個房間,原本是給誰準備的?答案呼之欲出,卻又沉重得讓人不愿去想。云依……魅姬……影寒……還有他自己。計劃里,本該是四個人,一起回到這個暫時的巢穴。
現在,只有三個房間的門可能會被推開過。還有兩個房間,將永遠空置下去嗎?一股冰冷的寒意順著脊椎悄然爬上。
他甩了甩頭,像是要甩掉這個不祥的念頭?,F在不是想這些的時候。他走進房間,打開壁柜,里面果然整齊地疊放著幾床厚薄不一的被子。他挑了一床看起來最厚實柔軟的,抱在懷里,腳步放得極輕,重新走回客廳。
影寒在沙發上睡得很沉,眉頭依舊微蹙著,仿佛夢里也背負著沉重的負擔。齊思瞞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將被子展開,盡量不發出任何聲響,輕輕地蓋在她身上,一直拉到下巴處,將她整個人包裹起來,只露出一張蒼白而疲憊的小臉。
安置好影寒,齊思瞞卻沒了睡意。之前在車上那點昏沉早已被眼前的現實驅散。他需要一點東西,來壓下心頭那不斷翻涌的焦慮和空洞。
客廳角落的小廚房吸引了他的視線。他走過去,看到了那個不銹鋼外殼的咖啡機,在昏暗的光線下泛著冷硬的光澤。他打開頂柜,找到一罐未開封的速溶黑咖啡粉,撕開包裝袋??Х确劭酀慕瓜闼查g彌漫開來,帶著一種奇異的、令人清醒的刺激感。
他往咖啡機的水箱里注入冷水,動作有些機械。按下開關,機器內部發出低沉的嗡鳴,接著是加熱管工作的嘶嘶聲。很快,滾燙的熱水開始沖擊濾網里的咖啡粉,深褐色的液體帶著細密的泡沫,如同粘稠的血液般,一滴一滴,然后匯成細流,緩慢地注入下方放置的白色瓷杯里。
齊思瞞就站在那里,一動不動,眼睛死死地盯著那不斷上漲的褐色液體,盯著杯面上那些被水流沖擊而泛起、又不斷破碎消失的白色泡沫。它們誕生,膨脹到極致,然后“?!钡囊宦曒p響,破裂,消失無蹤。如同一個個短暫而虛幻的希望。
窗外的雨聲似乎密集了一些,敲打著玻璃,發出細碎而連綿的聲響。水珠在冰冷的窗玻璃上蜿蜒流淌,留下道道濕痕,像誰在無聲地哭泣。雨水模糊了外面城市的輪廓,只剩下大片大片暈染開的、冰冷的光斑。
他端起那杯終于注滿的咖啡,滾燙的溫度透過杯壁灼燙著掌心。他走到窗前,雨水扭曲了窗外的霓虹燈光,也扭曲了他映在玻璃上的倒影??Х鹊臒釟庋U裊上升,模糊了他的視線。他喝了一口,滾燙苦澀的液體灼燒著喉嚨,帶來一絲短暫而尖銳的痛感,似乎只有這樣才能證明自己還清醒地存在著。
就在這時,口袋里的手機毫無預兆地震動起來。
嗡——
第一下,短促而突兀,像一顆小石子投入死水,激起一圈漣漪。齊思瞞端著杯子的手猛地一緊,指關節瞬間泛白。他沒有動,視線依舊凝固在窗外模糊的雨幕上,仿佛那震動只是一個錯覺。
嗡——
第二下,間隔了幾秒,震動持續的時間長了一些,帶著一種固執的意味。杯中的咖啡表面蕩開一圈細小的波紋。他的喉結上下滾動了一下,舌尖嘗到了咖啡殘留的焦苦味道,混合著一種莫名的鐵銹味。
嗡——
第三下震動如約而至,帶著一種不容忽視的催促,固執地貼著他的大腿肌肉震顫。齊思瞞的眼神終于從窗外挪開,那里面空洞得可怕,像兩口深不見底的枯井。他極其緩慢地、像電影里的慢動作般,將滾燙的咖啡杯放在旁邊冰冷的窗臺上,發出一聲輕微的磕碰。然后,那只手僵硬地探入口袋,指尖觸碰到冰冷的手機外殼。
他把它掏了出來。屏幕在昏暗的光線下亮起,刺眼的白光瞬間照亮了他毫無血色的臉。
一條短信。
來自一串完全陌生的數字。
短信內容像淬了冰的毒針,狠狠扎進他的瞳孔:
【云依在我手上,她情況不是很好?!怅枴?
每一個字都清晰無比,組合在一起卻帶著毀滅性的力量。齊思瞞的手指懸在冰冷的屏幕上方,距離那幾行字只有毫厘,卻像隔著一道無法逾越的深淵。他忘了呼吸,血液似乎在瞬間凝固,凍結了四肢百骸。窗臺上,咖啡杯里的液體因為他放下的動作而微微晃動,幾滴滾燙的深褐色液體濺了出來,落在他搭在窗臺的手背上。
那點灼痛感異常清晰,皮膚瞬間泛起一小片紅痕。然而,齊思瞞卻感覺不到。他所有的感官都被那條短信死死攫住,世界的聲音——窗外的雨聲、冰箱運行的微弱電流聲、甚至他自己的心跳聲——都在剎那間被抽離,只留下一種尖銳的、令人窒息的耳鳴。
“?!?
又是一聲清脆的提示音。
屏幕自動亮起,第二條短信迫不及待地擠了進來,將前一條信息頂上去了一截:
【我暫時不能將她交給你。我會保證她的安全……】
后面的字被冰冷的省略號折疊,像一條張開的、通往未知深淵的黑暗裂隙。
保證她的安全?交給光明教廷嗎?他和自己說這些話是什么意思?難道不應該是追查自己嗎?看他的意思他甚至好像是自己這一邊的?
這幾個字眼像燒紅的烙鐵,燙得他靈魂都在抽搐。封陽的話,每一個標點都透著虛偽和冰冷的算計!齊思瞞的呼吸驟然停滯,胸腔里像是被塞進了一塊巨大的、冰冷的石頭,每一次試圖吸氣都帶來撕裂般的鈍痛。他緩緩地、極其僵硬地放下那只被咖啡燙到的手,仿佛那只手已不再屬于自己。
他慢慢地轉過身,腳步沉重得像灌了鉛,踩在冰冷的地板上,卻幾乎沒有發出聲音,如同一個行走在噩夢中的幽靈。目光掃過客廳,最終定格在云姝隨手丟在茶幾上的那個銀色打火機。它靜靜地躺在那里,外殼在昏暗光線下反射著冷光,上面布滿了細密的劃痕——那是幾個小時前,在山上的寒風中,云姝用指甲一遍又一遍、無意識地劃刻上去的焦慮印記。
齊思瞞走了過去,伸出手,指尖觸碰到那冰冷的金屬外殼。他把它拿了起來,握在掌心,那冰冷的觸感似乎讓他混亂的思緒有了一瞬間的凝滯。
“咔嗒?!?
拇指用力擦過砂輪,一小簇橙黃色的火苗驟然竄起,在昏暗的客廳里跳躍,映亮了他毫無血色的臉和空洞無神的眼睛。那點微弱的火光,卻無法驅散他眼底深不見底的黑暗。
火苗搖曳了一下,很快熄滅。
“咔嗒。”
拇指再次摩擦砂輪?;鹈缭俅尉髲姷亓疗?,躍動著,像一個微弱的、隨時會熄滅的生命信號。
“咔嗒。”
火苗亮了,又滅了。
他反復地打著火,看著那微弱的火苗在冰冷的空氣中誕生又消逝,仿佛在進行某種無意義的儀式。每一次火光亮起,都短暫地映出他瞳孔深處那片死寂的荒原;每一次熄滅,都讓那荒原變得更加空曠寒冷。
最后,他攥緊了那個冰涼的打火機,轉身走向公寓的房門。金屬門把手冰涼刺骨,他擰開,閃身出去,再輕輕帶上,將門內影寒沉睡的身影隔絕在另一個世界。
走廊狹長而空曠,彌漫著消毒水和老舊地毯混合的沉悶氣味。頭頂的聲控燈因為他的腳步聲而亮起,發出慘白的光。他走到走廊盡頭的窗前。這里有一小片延伸出去的窗臺,堆著薄薄一層灰塵。
窗外的雨還在下,細密冰冷,將整個城市籠罩在一片迷蒙的水汽之中。遠處的霓虹燈牌在雨幕中暈染成模糊的光團。
齊思瞞背靠著冰冷的墻壁,身體一點點滑下去,最終頹然地坐在了冰涼的地磚上。他從口袋里掏出那包皺巴巴的煙盒——是云姝車上留下的。抽出一支,叼在嘴里。手指因為某種難以抑制的顫抖,試了幾次才終于將打火機湊到煙頭前。
“咔嗒?!?
火苗竄起,點燃了煙絲,發出細微的“滋滋”聲。他深深地、貪婪地吸了一大口,滾燙的煙霧瞬間灌滿肺葉,帶來一陣劇烈的嗆咳,嗆得他眼淚都差點涌出來。他強忍著,又狠狠地吸了一口,仿佛要將那灼燒感刻進靈魂深處。
然后,他端起放在窗臺上的那杯已經半涼的咖啡,看也不看,仰頭灌下了一大口。
冰涼的苦澀液體混雜著滾燙辛辣的煙霧,同時劃過喉嚨。那滋味古怪而猛烈,像吞下了一把粗糙的砂礫,又像灌下了一團燃燒的火焰,從口腔一直灼燒到胃里,帶來一種近乎自虐般的痛感。只有這種混合了灼燙與冰冷的強烈刺激,才能讓他從那種靈魂出竅般的麻木中掙脫出來,真真切切地感受到——自己還活著,還在這個冰冷絕望的現實里呼吸著。
他夾著煙的手指在不受控制地微微顫抖。煙灰無聲地飄落,在窗臺的灰塵上積起一小撮灰白。他的目光越過雨幕,投向城市深處某個完全未知的方向,仿佛要穿透這無盡的雨簾和鋼筋水泥的叢林,看到那個被囚禁的身影。云依……情況很不好……封陽的話像毒蛇的信子,反復舔舐著他的神經?,F在云依到底在經歷什么?封陽所謂的“保證安全”,在光明教廷的虎視眈眈下,又能有多少可信度?
而更深處,那被折疊的短信后半段,那個被省略號掩蓋的殘酷真相,如同黑暗的潮水,冰冷地淹沒上來。魅姬……死了。那個身手狠辣、眼神卻總在影寒身上流露出一絲奇異柔情的女人。她死了。死在護送云依離開的路上?死在封陽的手里?還是光明教廷的伏擊?齊思瞞的太陽穴突突地跳著。那條短信的后半段,冰冷地告知了魅姬的死訊,以及一只正將她的尸體運送下山的機械狗。
他不知道魅姬和影寒之間具體有過怎樣的過往,但他見過影寒看向魅姬時,那不同于看其他人的眼神。那里面有警惕,有審視,但偶爾,在某個極其短暫的瞬間,也會掠過一絲連影寒自己可能都未曾察覺的、如同雛鳥般的依賴。魅姬的死亡,對影寒來說,會是怎樣致命的一擊?
他再次狠狠地吸了一口煙,煙霧嗆進肺里,引起一陣悶咳。他低頭看了一眼手機屏幕,時間無聲地跳動著。這個點……組織的人,接收到那只運送著魅姬殘軀的機械狗了嗎?應該還沒有。否則,以云姝那種近乎神經質的關注度,消息早就該像炸彈一樣在這個死寂的清晨引爆了。
“叮!”
手機屏幕驟然亮起,震動聲在寂靜的走廊里顯得格外刺耳。
云姝的頭像在屏幕上跳動。一條信息彈了出來:
【組織剛接收到一只不明來源的機械狗?!?
【上面……只有一些物品,還有一封信,是云依留下的,內容是魅姬因掠食者化透支生命已死…】
【我已派人將……東西……運往公寓?!?
每一個字都像淬了冰的子彈,精準地擊中齊思瞞的心臟。尤其是看到只有一些物品那幾個字時,他的瞳孔猛地收縮,捏著煙的手指用力到幾乎要將煙身掐斷!
半掠食者化……?
魅姬……她居然……拼到了這種地步?
為了什么?
答案幾乎是瞬間沖入腦海——為了影寒!為了那個此刻正蜷縮在沙發上、毫無知覺地沉睡著、對即將到來的殘酷真相一無所知的女孩!魅姬一定是知道影寒有多在乎云依,她是在用自己最后的力量,試圖為影寒守住一點希望,哪怕代價是徹底燃燒自己,墜入萬劫不復的深淵!
但尸體呢?!封陽可是告訴自己魅姬的尸體被送回來了!
一股難以言喻的酸澀和冰冷猛地沖上鼻腔,堵住了呼吸。齊思瞞猛地閉上眼,后腦勺重重地磕在身后冰冷的墻壁上,發出一聲沉悶的輕響。他握著手機的手指關節因為過度用力而徹底失去了血色,指節僵硬得如同石膏。
知道了……
他幾乎是憑著肌肉記憶,僵硬地敲下這三個字,回復了云姝。每一個按鍵都沉重無比。
窗外的雨,不知何時已經停了。
濃重的夜色被稀釋,天空呈現出一種壓抑的、混沌的鉛灰色,像一塊浸透了臟水的抹布,沉重地覆蓋在城市上空。黎明將至,但那微弱的光線非但沒有帶來希望,反而讓眼前的一切顯得更加清晰,更加冰冷,更加……絕望。
齊思瞞指尖的香煙燃到了盡頭,灼熱的刺痛感傳來。他面無表情地將煙蒂摁熄在窗臺積攢的灰塵里。那里,已經無聲地躺著好幾截同樣焦黑的煙頭,排成一列小小的、冰冷的墓碑。
他再次抽出一支新的煙,叼在嘴里。
齊思瞞不喜歡咖啡和煙,也不抽不喝,但現在只有這樣才能讓自己冷靜一些。
“咔嗒。”
打火機的聲音在死寂的走廊里,顯得格外孤獨,格外刺耳。
一點猩紅的火光,在漸漸暗下來的天色里,微弱地亮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