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十點，“啟航”項目組的燈還固執地亮著幾盞，像是這座龐大寫字樓里不肯熄滅的孤獨星辰。窗外，城市的霓虹流淌成一片冰冷的光河，映在落地玻璃上，也映在江晚疲憊的眼底。空氣里彌漫著咖啡因過度發酵的微酸氣息和紙張油墨的冷硬味道，敲擊鍵盤的聲響早已稀疏，只剩下她筆尖劃過速寫本時發出的、單調而固執的沙沙聲。

又一個方案被斃掉。客戶那句“缺乏靈魂”的評價，像根細小的毒刺，扎在心頭，拔不出，又揮不去。她揉了揉發脹的太陽穴，視線落在桌角那個磨掉了漆的舊馬克杯上——那是三年前某個雨夜里，她慌亂沖出沈硯公寓時唯一帶走的東西。指尖無意識地在杯壁粗糙的缺口處摩挲，冰冷的觸感沿著神經末梢蔓延開。

思緒如同被困在迷宮的飛蛾，徒勞地撞擊著無形的墻壁。她端起杯子，杯底只剩一層深褐色的殘渣，苦澀得難以下咽。起身走向茶水間，高跟鞋踩在光潔的合成石地面上，敲出空曠的回響，在寂靜無聲的深夜里格外清晰，每一步都踏在自己緊繃的神經上。

巨大的落地窗像一幅流淌著液態光焰的巨幕。江晚靠在冰涼的玻璃上，滾燙的額頭貼著那片沁人的寒意，試圖驅散腦中的混沌。窗外的世界是流動的，車燈匯成光河，霓虹招牌閃爍跳躍，遠處的電子巨幕變換著絢爛的色彩。她目光無意識地游移，掠過那些明亮的色塊、交錯的線條、模糊的光影……直到，視線被對面大廈玻璃幕墻奇特的反射攫住。

幾塊巨大的玻璃因角度或微塵，將城市的光怪陸離切割、扭曲、再重組。原本規整的霓虹招牌被拉伸成怪誕的幾何圖形，流動的車燈光帶被揉碎成跳躍的色點，又在另一塊玻璃的拼接下，詭異地融合成一個全新的、無法言喻的、充滿張力的視覺組合——破碎又和諧，混亂中孕育著奇異的秩序感，仿佛城市脈搏在光怪陸離的棱鏡中跳動。

一道電流毫無預兆地劈開了混沌的思維！

“破碎……重組……”江晚喃喃自語，心臟猛地一跳，指尖瞬間冰涼，隨即又涌上滾燙的熱意。那個困擾她多日、關于“啟航”項目核心精神——“破繭新生”的抽象概念，仿佛驟然被這扭曲的玻璃幕墻點化了！靈感像被點燃的引線，在她腦海中“噼啪”炸開，帶著灼人的光亮和不可阻擋的氣勢。

她幾乎是撲回了座位，動作急促得帶倒了椅子。速寫本被猛地翻開，鉛筆在紙面上瘋狂地舞動，不再是猶豫的勾勒，而是帶著某種近乎痙攣的爆發力。線條奔涌而出，粗獷而充滿能量：碎裂的鏡面、掙脫束縛的幾何形體、在扭曲空間中迸射的光線、由無數碎片重新聚合而成的、帶著鋒芒的全新輪廓……一個大膽、前衛、充滿視覺沖擊力的核心創意雛形在她筆下迅速成型——將“破繭”的掙扎與“新生”的銳利，通過這種解構與重構的視覺語言，用最直觀、最具顛覆性的方式表達出來！

筆尖因用力而微微顫抖，她的呼吸都變得急促，血液在耳膜里鼓噪。就是它！這個感覺！一種久違的、近乎戰栗的興奮感攫住了她，仿佛沉溺已久的人終于觸碰到水面之上的空氣。

突然——

“嗡…嗡…”

桌上的手機屏幕在昏暗的光線下突兀地亮起，伴隨著沉悶的震動，像一顆小石子投入剛剛沸騰的腦海。是蘇禾發來的微信，一個卡通小貓打哈欠的表情包，配著文字：“還在燃燒生命？別熬干了，我的晚。身體要緊。”

蘇禾關切的話語像一盆溫吞的水，瞬間澆熄了那簇剛剛燃起的、滾燙的火焰。江晚指尖一顫，鉛筆在紙上劃出一道突兀的、失控的長線。屏幕上那只慵懶的小貓，那雙困倦的眼睛，仿佛無聲地映照出她此刻的狼狽與透支。

興奮的余溫迅速退潮，冰冷的現實感重新包裹上來。隨之浮起的，是更深、更刺骨的懷疑。

這個創意……太尖銳了。太個人化了。也太……像他了。

一股熟悉的、冰冷的戰栗感順著脊椎爬升。三年前那個雨夜的畫面，帶著濕冷的潮氣和絕望的轟鳴，再一次蠻橫地撞入腦海：

擋風玻璃被瓢潑大雨沖刷得一片模糊，扭曲了窗外瘋狂倒退的霓虹光影，紅的、綠的、黃的，在雨水中暈染成一片混沌而絕望的色塊，如同她當時崩塌的世界。車內是令人窒息的沉默，只有雨刮器在玻璃上發出單調而刺耳的刮擦聲，像鈍刀割著神經。空氣沉重得幾乎凝結成實體，壓得她喘不過氣。沈硯握著方向盤的指節因為用力而泛出駭人的青白，緊抿的唇線如同刀鋒般冷硬。她記得自己最后幾乎是嘶吼著推開車門沖入冰冷的雨幕，高跟鞋敲打濕漉漉的地面，濺起的水花冰冷刺骨，每一步都像踩在破碎的玻璃渣上，身后是引擎憤怒的咆哮和輪胎摩擦地面發出的尖銳聲響，最終消失在漫天雨簾的深處……

那個夜晚，終結了一切。也抽走了她生命中某種橫沖直撞的勇氣。

她猛地閉上眼，深吸一口氣，再睜開時，眼底那簇名為靈感的光芒已徹底熄滅，只剩下深不見底的疲憊和一種近乎麻木的清醒。指尖撫過速寫本上那些充滿張力的線條，那些碎裂的鏡面和銳利的新生輪廓，此刻顯得如此刺眼，如此……不合時宜。

太冒險了。太不“安全”了。客戶要的是穩妥，是看得見的收益，不是她個人情緒化的藝術實驗。林薇的眼神、同事的議論、公司搖搖欲墜的傳言……像無形的絲線纏繞上來，勒緊她的喉嚨。

自嘲的弧度在蒼白的唇角扯開。江晚，你還在奢望什么？以為一次偶然的“頓悟”，就能抹平這三年的謹小慎微，就能讓你變回那個不管不顧、只憑一腔熱血往前沖的自己嗎？

她拿起橡皮，動作決絕，帶著一種近乎自毀的冷酷。橡皮粗糙的邊緣狠狠摩擦過紙面，發出單調而刺耳的“沙沙”聲。那些剛剛誕生的、帶著棱角的線條，那些充滿可能性的碎片，那些扭曲又新生的光……在橡皮粗暴的擦拭下，迅速模糊、變形，最終消失殆盡。只留下紙張被過度擦拭后粗糙的痕跡，和一片空蕩蕩的灰白。

最后一點痕跡被徹底抹去。她盯著那片刺眼的空白，眼神空洞，仿佛剛才那場短暫而激烈的靈感風暴從未發生過。然后，她面無表情地將那頁紙從速寫本上撕下，動作干脆利落，沒有絲毫猶豫。紙張被揉成一團，發出脆弱不堪的呻吟，被精準地投入幾步開外的廢紙簍。紙團撞上空咖啡杯的杯壁，發出一聲輕而悶的“咚”，在死寂的辦公室里蕩開微弱的回響，很快又歸于沉寂。

窗外，城市的流光依舊不知疲倦地奔涌，映在她空洞的瞳孔里，卻再也激不起一絲漣漪。巨大的落地玻璃，此刻只映出一個凝固的、疲憊的剪影，和身后一片無邊無際的、沉默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