審核部的辦公室里，安靜得能聽到空調(diào)出風(fēng)口的微弱聲響。

竹下愛坐在自己的辦公桌后，桌面上整齊地擺放著文件和文具，以及一臺腦袋很大的臺式電腦，包括旁邊連接著的一個小型放映設(shè)備。

她先是拿起了巖田正男送來的那份《鬼坊武士》企劃書。

翻開第一頁，就是華麗的效果圖和陣容介紹。

知名小說家、資深導(dǎo)演、人氣演員……每一個名字都閃閃發(fā)光。

她一頁頁地翻下去，企劃做得確實很詳盡，從劇本大綱到分鏡草圖，再到場景設(shè)定，都透著一股“不差錢”的豪氣。

然而，當(dāng)她翻到預(yù)算那一頁時，她的眉頭，終于還是忍不住皺了起來。

“單集預(yù)算，二百萬日元？”

她用手指輕輕敲擊著桌面，發(fā)出規(guī)律的“篤篤”聲。

這個數(shù)字，對于一個深夜檔的恐怖短劇來說，高得有些離譜了。

以她的經(jīng)驗來看，這筆錢都足夠制作一集黃金檔動畫的四分之一了。

她能看出來，這其中有太多不必要的開銷，太多浮夸的噱頭。這不像是做一個項目，更像是在辦一場燒錢的宴會。

“副局長的項目嗎……”她輕聲自語，眼神里閃過一絲無奈和厭煩。

在電視臺這種地方，專業(yè)判斷有時不得不向權(quán)力低頭。她可以提出質(zhì)疑，但最終的結(jié)果，恐怕很難改變。

她將這份華麗的企劃書放到一邊，想想那位一向是被譽為貪婪饕餮的高田副局長，心中已經(jīng)有了初步的判斷，眼里更是厭惡無比。

然后，她的目光落在了那盤看起來有些普通的企劃書和廉價的錄像帶上。

《暗芝居》。

名字倒是有點意思。

她又拿起那幾頁簡單的說明文件，上面只有寥寥數(shù)語的項目簡介，和一張預(yù)算表。

當(dāng)她看到預(yù)算表最下方的那個總計金額時，她那雙古井無波的眼睛里，第一次露出了真正驚訝的神色。

她甚至懷疑自己看錯了，又湊近了些，仔細地看了一遍。

然后，她將這份預(yù)算表，和旁邊那份《鬼坊武士》的預(yù)算表并排放在一起。

二百萬。

和……一百萬。

一個天上，一個地下。

竹下愛的臉上，露出了一絲玩味的饒有興致的表情。她靠在椅背上，修長的手指在錄像帶上輕輕劃過。

在這個充斥著謊言浮夸和利益交換的世界里，突然出現(xiàn)一個如此“真實”到近乎簡陋的東西，反而勾起了她全部的好奇心。

她拿起錄像帶，站起身，走到了辦公室角落的放映機前，想要將它插了進去放映。

可是想了想。

竹下愛還是猶豫著將《暗芝居》重新放在了桌子上，拿起了《鬼坊武士》，將它插進了放映機里。

臉色有些不得不服從的難看。

她回到椅子上坐下，打開電腦旁邊的小型放映控制設(shè)備，隨著‘喀嚓’的聲響，墻上掛著的幕布上，動畫片開始播放了起來。

伴隨著一股幽幽的笛聲，《鬼坊武士》的名字也出現(xiàn)在了上面。

屏幕閃爍了一下，屬于《鬼坊武士》的畫面便占據(jù)了整個屏幕。

……

畫面的質(zhì)感極佳，膠片電影般的顆粒感，配合著精心調(diào)配過的陰郁色調(diào)，瞬間就將人拉回了那個鬼怪橫行的江戶時代。

陰森的古寺，昏暗的長街，穿著厚重盔甲的武士如同鬼魅般一閃而過，伴隨著凄厲的尖叫和刀刃入肉的沉悶聲響。

開頭的幾分鐘，確實營造出了頂級的恐怖氛圍。

竹下愛身體微微前傾，金絲眼鏡后的目光銳利而專注。她像一個經(jīng)驗豐富的獵人，審視著眼前的獵物，評估著它的每一分價值。

音效、配樂、剪輯……所有技術(shù)層面的東西，都堪稱一流。

然而，隨著劇情的展開，竹下愛前傾的身體，慢慢地一點點地靠回了椅背上。

她眼中的專注，漸漸被一種習(xí)以為常的平淡所取代。

故事的脈絡(luò)，和她預(yù)想的幾乎一模一樣。

一個因妻子與人通奸而被毒殺的武士，怨氣不散，化為惡鬼，在夜晚的街道上無差別地斬殺路人。

然后，一個慈悲為懷的云游和尚，與一個法力高強的陰陽師，偶然相遇，決定聯(lián)手降服妖魔。

戰(zhàn)斗場面很華麗，符咒的光芒和武士刀的寒光交相輝映，特效燒掉了大筆的預(yù)算。

最終，惡鬼被擊敗，在消散前，他那可憎的面容恢復(fù)了生前的俊朗，流著血淚訴說了自己的冤情。

和尚與陰陽死聯(lián)手，找到了那對奸夫淫婦，用佛法與式神讓他們看到了惡鬼的慘狀，最終令他們幡然悔悟，在惡鬼的墓前懺悔。

故事結(jié)束。

很完整，很標(biāo)準，也很……無聊。

竹下愛按下停止鍵，放映機里的嗡鳴聲戛然而生，辦公室瞬間回歸寂靜。

她摘下眼鏡，輕輕揉了揉眉心。

剛才那些血腥的畫面和一驚一乍的音效，確實讓她的腎上腺素有了一些波動，臉色也因此顯得有些發(fā)白。

但這就像是坐過山車，刺激是刺激，可一旦停下來，除了片刻的暈眩，什么都不會留下。

這種故事，她一年里能在各種企劃書上看到幾十個版本。

換湯不換藥。

無非是把武士換成公主，把和尚換成巫女，把毒殺換成陷害。

核心永遠是那點男男女女的愛恨情仇，最后再用一個“放下”與“寬恕”的主題強行升華。

“兩百萬日元……”竹下愛看著那份精美的企劃書，嘴角勾起一抹幾不可查的譏諷：“就為了講一個連街邊落語家都懶得再說第二遍的老掉牙故事？”

錢，確實能買來華麗的包裝。

但包裝之下，如果靈魂是空洞的，那也不過是一個昂貴些的垃圾罷了。

她將《鬼坊武士》的企劃書推到一邊，仿佛那上面沾染了什么令人不快的東西。

然后，她的目光落在了那盤廉價的錄像帶上。

《暗芝居》。

封面上那三個手寫的略顯稚拙的漢字，此刻在竹下愛眼中，反而透出了一股樸素的不加修飾的真誠。

她拿起錄像帶，它的重量很輕，塑料外殼甚至能摸到一些毛糙的邊緣。

這東西，真的能看嗎？

帶著一絲連她自己都沒察覺到的好奇，竹下愛將這盤錄像帶塞進了放映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