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州城的輪廓在暮色中愈發清晰，青灰色的城墻如一條蟄伏的巨獸，將內里的喧囂與城外的死寂生生隔開。

作為帝都幽京城的最后一道屏障，這座城墻上爬滿了斑駁的箭痕，卻依舊挺著筆直的脊梁——墻內，是帝國最精銳的楚衛軍鐵甲寒光；墻外，是陳霧舟一行三人踏過兩個月血路才抵達的人間煉獄。

這一路走得太苦了。

官道早已成了絕路，車輪碾過的不是塵土，是風干的白骨；驛站的殘垣里，野草從腐臭的草堆里鉆出來，纏著半只沒來得及收殮的腳掌。

修仙者的衣袂帶起的不是清風，是掠過荒野時隨手奪走的性命——前幾日在山坳里，陳霧舟親眼看見兩個金丹修士為了爭奪一塊靈石，揮手便將一村人燒成了焦炭，火焰里飄著的頭發絲，像極了淼淼扎辮子用的紅繩。

而本該護佑子民的兵卒，腰間掛著的不是刀鞘，是串成串的人耳，他們騎著瘦骨嶙峋的戰馬，在流民堆里肆意驅趕，馬蹄下的哀號比風聲還要凄厲。

陳霧舟原以為越靠近京城，總能沾些王都的體面，可眼下才懂，這體面從來只屬于城墻里的人。

楚州城外的官道兩側，餓殍堆得像秋收后的麥垛，有氣無力的流民蜷縮在墻根下，渾濁的眼睛望著城頭飄揚的龍旗，嘴里哼著不成調的民謠，調子哼到一半，便化作一陣劇烈的咳嗽，咳出的血沫子濺在干裂的土地上，洇開一小朵暗紅梅印。

“姐姐，餓……”淼淼的聲音細若蚊蚋，小丫頭的臉凍得發紫，枯黃的頭發粘在臉頰上，懷里揣著的半塊干硬的樹皮早就啃光了。

陳昕言連忙將她往懷里緊了緊，自己那件打滿補丁的夾襖早已擋不住寒風，只能用體溫焐著懷里的小人兒。

她望著陳霧舟的背影，那身曾經漿洗得筆挺的白袍，如今沾滿了泥污與血漬，袖口磨出了破洞，露出的手腕上還有一道被荊棘劃破的傷口，結著黑紫色的痂。

這半月來，他們專挑山林險徑走。陳霧舟背著淼淼蹚過結著薄冰的溪流，陳昕言在身后用樹枝撥開擋路的荊棘，夜里就蜷在山洞里，靠著一堆篝火抵御野獸與寒意。

他不是不怕那些殘垣斷壁間的白骨，只是更怕走官道——那些巡邏的兵卒看流民的眼神，比山里的餓狼還要兇狠，他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帶著兩個弱女子，走官道無異于自投羅網。

此刻站在楚州城下，陳霧舟望著那扇朱漆大門，喉嚨里像堵著團滾燙的棉絮。城門內飄來脂粉香與酒氣，混著烤鵝的油香，順著風鉆進鼻腔，勾得淼淼直咽口水。

城墻根下的流民聞到這味道，有人掙扎著往前爬了兩步，立刻被城門口的衛兵用長矛戳了回去，矛尖劃破衣衫，帶起一串血珠，衛兵卻啐了口唾沫，罵罵咧咧地用靴底碾著地上的血漬：“賤骨頭，也不看看這是什么地方！”

“走吧，進了城，再走兩日就到幽京了。”陳霧舟深吸一口氣，將江南行省的薦書從懷里摸出來。那薦書用油紙包了三層，邊角還是被汗水浸得發皺，上頭蓋著的朱紅官印卻依舊清晰——這是他唯一的依仗。

陳昕言扶著淼淼跟上，手指不自覺地絞著衣角：“公子，我們這模樣……”她低頭看了看自己磨穿了底的布鞋，又看了看淼淼露出腳趾的草鞋，聲音里帶著難掩的憂慮。

方才在城門外，已有好幾個衣衫襤褸的人想靠近城門，都被衛兵用鞭子抽得嗷嗷直叫。

“有這個在，不怕。”陳霧舟揚了揚手里的薦書，指尖卻微微發顫。他何嘗不知道這世道的涼薄，只是此刻，他必須裝作篤定。

“哥哥，城里……有饅頭嗎？”淼淼仰著小臉，睫毛上還掛著清晨的霜花，眼睛卻亮得驚人，直勾勾盯著城門內來往的馬車，仿佛能透過那些綾羅綢緞，看見熱氣騰騰的白面饅頭。

陳昕言蹲下身，替她理了理額前的碎發：“有的，淼淼乖，進了城就讓公子給你買一大籠。”話雖如此，她的目光卻掠過城門衛兵腰間的佩刀，那刀鞘上還沾著未擦凈的暗紅污漬。

陳霧舟率先邁步，靴底踩在結冰的土地上，發出“咯吱”的輕響。剛走到吊橋邊，兩道黑影便橫在了面前，是兩個身披鐵甲的衛兵，頭盔下的眼睛像淬了冰，掃過他們三人時，帶著毫不掩飾的嫌惡。

“站住！流民滾遠點！”左邊的衛兵橫過長矛，矛尖離陳霧舟的胸口不過寸許，冰冷的鐵腥味撲面而來。

陳霧舟定了定神，將淼淼護在身后，雙手捧著薦書遞上前，聲音盡量平穩：“官爺息怒，在下是江南來的趕考書生陳霧舟，這兩位是在下家眷，持有行省薦書，特來進城歇息，明日便赴幽京。”

衛兵狐疑地上下打量他們。陳霧舟的白袍上滿是泥點，袖口撕裂了一大塊；陳昕言的布裙洗得發白，裙擺還沾著干涸的血漬；最顯眼的是淼淼，小丫頭縮在陳昕言懷里，小臉凍得通紅，只有一雙眼睛像受驚的小鹿，怯生生地望著他們。這模樣，說是逃難的流民都算體面，哪里有半分書生家眷的樣子？

接過薦書的衛兵“嗤”了一聲，粗糙的手指捻著薄薄的紙片，對著夕陽翻來覆去地看。江南行省的官印在余暉里泛著紅光，上頭的篆字筆力遒勁，絕非偽造。他忽然“嘖”了一聲，抬眼時，臉上的冰霜竟融了些，只是那笑意里藏著幾分算計：“原來是陳公子，失敬失敬。”

陳霧舟心中了然，不動聲色地從袖中摸出一小塊碎銀，趁著接薦書的功夫，悄悄塞進衛兵手里。那銀子觸手冰涼，衛兵的眼睛頓時亮了，臉上的褶子都笑開了，忙不迭地側身讓開道路：“公子快請進！看這一路累的，城里西頭有家‘迎客來’驛站，專供趕考的舉子歇腳，小的這就給您指路？”

“不必勞煩官爺，在下自行尋去便是。”陳霧舟微微頷首，拉著陳昕言的手快步走過吊橋。身后傳來衛兵的低語，大約是在分那小塊碎銀，語氣里滿是得意。

剛踏入城門，一股暖風夾雜著喧囂撲面而來，陳霧舟不由得愣住了。

腳下是青石板鋪就的街道，被往來的馬蹄與車輪磨得光滑發亮。兩側的酒肆里，醉醺醺的公子哥摟著歌姬調笑，銀鈴般的笑聲從雕花窗欞里飄出來；

綢緞莊的伙計站在門口吆喝，手里抖著一匹緋紅的云錦，引得路人紛紛駐足；甚至有小販推著熱氣騰騰的糖畫擔子走過，竹簽上的龍鳳花鳥栩栩如生，淼淼的眼睛一下子看直了，小手指著那擔子，嘴里發出“咿呀”的輕呼。

這哪里是亂世？分明是太平盛世的模樣。

陳霧舟的目光卻掠過那些錦衣華服的身影，落在街角的陰影里——那里蜷縮著一個乞丐，一條腿不自然地扭曲著，懷里抱著一個早已沒了氣息的孩子，孩子的小臉瘦得只剩皮包骨，嘴唇卻紅得發紫，像是剛吃過什么不該吃的東西。

而幾步之外，一個穿貂裘的婦人正嫌惡地踢開乞丐伸過來的手，罵道：“臟東西，別污了我的路！”

心口像是被什么東西狠狠攥住，疼得他幾乎喘不過氣。這一路見過的慘狀忽然在眼前炸開：被修仙者燒成焦炭的村落，被士兵搶走最后一粒糧食的老農，還有那些倒在雪地里、眼睛瞪得圓圓的餓殍……他們明明都沐浴著同一輪日頭，卻活在兩個截然不同的人間。

“朱門酒肉漫香塵，

夜夜笙歌醉客身。

一墻之外枯骨積，

血污猶凝舊時春。

同沐天光分兩界，

繁華白骨共星辰。

東風不解人間事，

仍拂花枝掩戰塵。”

陳霧舟的聲音有些發顫，不知何時，一行清淚已順著臉頰滑落，滴進嘴角，帶著冰雪的寒涼，還有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苦澀。

他望著酒肆門口飄飛的幌子，那上頭繡著的“醉仙樓”三個字，在暮色里顯得格外刺眼。

陳昕言察覺到他的顫抖，悄悄握緊了他的手。她的掌心很涼，卻帶著一種安定的力量：“公子，先去驛站吧，淼淼該凍壞了。”

陳霧舟回過神，看見淼淼正仰著頭看他，小丫頭大概是察覺到他情緒不對，怯生生地伸出小手，擦了擦他臉頰的淚痕：“哥哥不哭，淼淼不餓了。”

他吸了吸鼻子，勉強擠出一個笑容，將淼淼抱起來：“哥哥沒哭，淼淼乖，我們這就去買糖畫。”

抱著溫熱的小身子，踩著青石板上的月光，陳霧舟一步步往城里走去。身后是衛兵的呵斥聲與流民的嗚咽，身前是酒肆的喧囂與脂粉的香氣，只有那首詩還在心頭盤旋，像一根細密的針，反復刺穿著他那顆早已千瘡百孔的心。

這楚州城，果然和別處不同。只是這繁華越盛，便越襯得城外的白骨，像一場醒不來的噩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