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西酈至上京約莫有八百里路。
由河西過雁門,經關隴、關中入虎牢,一路艱辛。
無論山高水長,也不論是前途渺茫。
自父親湯天乙被幽囚至羑里,最后一封書信勒令他們當顧大局,調兵鎮守雁門關后,便再也沒往西酈寄過一封書信。
湯耀文坐在馬車中,手捧著朝貢時要說的祝詞不停的反復背誦。
他是個文人,是個骨子里將《禮記》作為畢生標榜的傳統儒生,是個和孟子虞截然不同的禮法堅守者。
“世子,咱們已經到了京畿地界,再往前三十里便能過了灞河,見到上京城的城門。”
“已經……快到了嗎?”
湯耀文面色有些惶恐,看上去有些憂愁,卻不是在擔憂自己的命運,而是回想起湯天乙對他們兄弟的告誡,一時害怕會被父親責罰。
“希望父親能明白孩兒的苦心,西酈城可以沒有湯耀文,但是絕對不能沒有湯天乙!”
“世子說的極是,只要咱們能與陛下道清西疆的局勢,擺明利害關系,想來陛下會同意咱們的請求。”
“但愿……如此吧!”
人們常說物以類聚,人以群分。
像湯耀文這樣的謙謙君子,身邊往往也會聚集許多以君子之道標榜自身的士子。
所以這一路上,湯耀文也不算無趣,至少有志同道合者與他一起進京面圣。
“舒子,貢品今日可有護養?”
在西酈城享有年輕一輩中最具君子風范的舒成安緩緩點頭。
“士子放心,青鸞鳥一切正常,并未應激受驚,沙玉寶象也有抹上獸油,保管到時候油光澄亮,能印出七彩霞光,香妃壺也換上了最新的波斯精油,開蓋便能香飄十里,溢滿上京城。”
“那就好,那就好!”
這一行,他幾乎是把西酈城的珍寶都搬了個空,甚至還派人越過昆侖山脈,找那些番邦之人還采購了不少稀罕物件。
就是希望老皇帝能看在這些寶物的份上,能放他父親回西酈。
想來他也是對自己的君子之說并不是那么相信,為確保萬無一失,還是動用了一些非常規的手段。
畢竟……人越老,就越喜歡一些稀罕物件嘛。
萬一要是能成呢?
多一個方案總比苦口婆心的勸說要有用的多。
車隊一路向東,卻在經過灞橋之時,突然橋面上傳來了喧鬧聲。
“舒子,前面為何喧嘩?是何人攔路?”
舒成安上前打聽了一番,回來恭敬的說道:“世子,是京畿附近的莊戶,他們在橋上因為通行先后的問題爭吵了起來,彼此互不相讓,阻攔了去路。”
“唉,禮崩樂壞啊,區區先后的小事,因何能至于此?”
“要不要派鐵甲騎干預一二,讓他們讓出橋道,先緊著咱們通行?”
“舒子不可,百姓生計維艱,豈能為他們平添負擔?”
湯耀文沒有絲毫的猶豫的下令:“傳令,讓鐵騎沿官道排開,車隊讓行百姓!”
“世子真乃當世仁義表率啊!”
很快,西酈城的車隊便退出了官道,坐等百姓們的牛車先行。
混雜在人群中的孟莊見狀,無奈的拍了拍額頭。
“這家伙怎么回事?權貴不該是橫行霸道嗎?這主動給咱們這些百姓讓道是幾個意思?”
沈若言一臉鄙夷的嗆聲道:“世人皆說西酈世子為人謙遜有禮,對待百姓如待血親家人,看來傳言果真非虛啊!”
“……你不早說?”
“你又沒有問我,只讓我安排莊戶們過來堵路,我要是知道你堵的是湯君子,我早勸你放棄了。”
孟莊有心想伸手指怒斥一番這女漢子,轉念一想,他多少有些怕被掰了手指,只能瞪眼表示不滿,嘴里嘟嘟囔囔的繼續吩咐。
“你讓莊戶制造點騷亂,最好能把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吸引到灞橋上,我想辦法渾水摸魚去見他。”
“好說,不過你為何非要見湯耀文?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瞞著我?”
“別廢話了,你趕緊趁著兵馬司和禮部迎接的人沒來,先把事辦了,晚點回去后我再告訴你。”
說罷,孟莊便離開了灞橋,像是普通百姓一般,推著獨輪車,在官道兩邊鐵甲騎的注視下,晃晃悠悠的前行。
在他還沒走出去多遠,背后的橋面上突然爆出幾句污言穢語。
很快整個橋面上的莊戶便從互相推搡,開始升級為互毆,甚至頗有幾分越打越兇的征兆。
車隊上的人察覺到情況后,果然不出孟莊所料,那名騎馬的翩翩公子帶著一群鐵甲騎朝著橋面而去,看樣子是要制止百姓斗毆。
孟莊默不作聲的朝前走著,在經過湯耀文馬車的時候,突然從獨輪車上的稻草堆里取出了一封書信,朝著馬車的簾子扔了出去。
為了確保書信準確送達,他甚至還運用起了水分子托舉書信。
“全軍戒備,有刺客!”
鐵甲騎們不知道孟莊扔的是什么,頓時大驚失色,紛紛上前架起長槍,將孟莊團團圍住。
他也不著急,就這么站在原地,等待馬車中的那位閱讀書信。
不消片刻,湯耀文的聲音緩緩傳來。
“都退下,不得對此人無禮。”
“壯士,何不上車一聚?”
“世子!!!”
“住口,都別過來,鐵甲騎警戒四周,不許讓任何人靠近,聽見我與壯士的談話!”
孟莊朝著守衛的將軍拱了拱手,趁亂快速翻身上車。
車內的環境不大,也并不奢華,作為西酈商侯世子,這樣的馬車看上去與尋常車馬行的普通馬車并沒有什么區別。
不過車內主人卻是面如冠玉,整個人都散發出一種溫潤的和善氣質,倒是將低調的馬車襯托得格外高雅。
“好一個大夏君子,世子果然名不虛傳。”
“壯士客氣了,敢問尊姓大名?”
“我?區區無名之輩,不值一提,倒是世子這邊看過商侯親筆后,有何打算?”
湯耀文緊閉著雙眼,微微仰頭,似乎內心陷入了莫名掙扎,十分難以取舍。
見他這幅模樣,孟莊也算是知道,這廝怕不是根本沒看進去,還是要執意進京,苦口婆心的勸了起來。
“世人都說世子如玉,可暖人心。您若是真心想為商侯好,就該現在調頭就走,不要讓你父侯難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