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莉德絲帶著這群衣衫襤褸的孩子，來到了一條相對干凈的街道。

街道兩旁是磚石鋪就的人行道，還有幾家看起來頗為體面的店鋪。她最終在一家名為“女王的餐桌”的餐廳前停下了腳步。

雖然名字起的很高端，但這是一家平民餐廳。

一塊漆成黑色的木頭招牌掛在門上，上面的字跡已經有些斑駁。臨街的窗戶上蒙著一層厚厚的水汽，讓人看不清里面的景象。

但能聽到里面傳出的，嘈雜的人聲和碗碟碰撞的聲響，還隱約有燉肉的香氣從門縫里飄出來。

對于這些在垃圾堆里打架的孩子們來說，這樣一個能花錢進去，坐下來安穩吃飯的地方，儼然像另一個世界的大門。

孩子們畏縮了，他們下意識的停在門口，不敢再往前走。他們身上的臟污和破爛，與這里的整潔格格不入。

伊莉德絲沒有理會門口侍者投來的驚詫目光。她推開門，徑直走了進去，然后回頭對孩子們招了招手。

“進來吧，別怕。”

她從口袋里掏出幾枚先令，拍在了柜臺：“給我們找一張最大的桌子，要安靜的角落。然后，把你們菜單上分量最足的套餐，來十份。”

店員掂了掂手里的錢，臉上的驚訝立刻變成了職業化的微笑。

他們被帶到了餐廳最里面的一個角落。亞瑟·基恩興奮得兩眼放光，他沒有坐下，而是像個幽靈一樣在孩子們周圍游走，速寫本和筆幾乎沒有停過。

“看啊，這饑餓與富足的對比！這純真與世故的碰撞！”他嘴里念念有詞，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很快，侍者端上了餐點。

那是一種典型的工人階級套餐，但對于這群孩子來說，已經是無上的盛宴。

一個巨大的白瓷盤里，盛著兩根烤得滋滋冒油的豬肉香腸，旁邊配著一大勺用肉汁和洋蔥熬煮的濃稠土豆泥。還有一小堆煮得爛熟的青豆，以及兩片厚厚的面包。

香味，濃郁的，帶著油脂和麥香的溫暖的香味，瞬間就填滿了這個角落。

孩子們有些畏縮，他們爭搶好處的時候比誰都積極。但真要有天上的餡餅砸到他們頭上時，又都害怕了。

直到伊莉德絲拿起刀叉，為離她最近的一個孩子切開香腸，笑著說“吃吧”，這場盛宴才真正開始。

孩子們再也顧不上任何客氣。他們拋棄了刀叉，直接用手抓起滾燙的香腸就往嘴里塞，燙得直哈氣也毫不在意。

他們把臉埋進盤子里，像小狗一樣舔食著土豆泥，不放過任何一滴肉汁。

面包被飛快的撕開，塞進嘴里，腮幫子撐得鼓鼓的，仿佛要將這輩子沒吃過的東西，一次性全都補回來。

沒有人說話。

整個角落里，只剩下刀叉碰撞盤子的聲音，和孩子們狼吞虎咽的，心滿意足的咀嚼聲。

亞瑟·基恩的筆尖在紙上飛舞，他已經為自己的下一篇報道想好了標題。

“天使降世，引領迷途羔羊。”

他覺得這個標題充滿了宗教的隱喻和悲憫的情懷，一定會讓那些多愁善感的貴婦人們感動得潸然淚下。

他甚至已經能清晰的想象出具體的畫面了：在城西那些寬敞明亮的客廳里，某個身穿絲綢長裙的貴婦人，正一邊用小銀勺攪動著杯中的紅茶，一邊讀著他寫的報道。

當她讀到這個標題，讀到那些被他精心修飾過的，關于孩子們悲慘身世的描寫時，她會發出一聲優雅的驚呼，用繡著蕾絲的手帕，輕輕按住眼角，擠出幾滴悲天憫人的淚水。

而這樣的貴婦人，在洛丹，還有成百上千個。

想到這里，亞瑟·基恩的嘴角抑制不住的上揚。他仿佛已經聽見了編輯對他的贊揚，看見了報紙銷量的飛漲。

基恩的心情像他筆下的文字一樣，在云端之上輕快的飛舞。而伊莉德絲的心情，卻隨著桌上空盤子的增加，一點一點的，沉入了谷底。

孩子們吃的太快了，也吃的太多了。

他們小小的身體，像一個個填不滿的無底洞。第一份套餐吃完，伊莉德絲微笑著，示意侍者再來一份。第二份吃完，她臉上的笑容已經有些勉強。

而現在，第三份也已經見了底。那個帶頭的最大的男孩，甚至已經舔干凈了盤子，正用一種充滿期盼的眼神看著她，等待開啟第四份的信號。

伊莉德絲感覺自己的額頭開始冒汗。

她今天出門，身上帶的錢并不多。她慷慨的做出了管飽的承諾，卻嚴重低估了這群長期處于饑餓狀態下的孩子的食量。

這頓飯的開銷，已經開始有點超出她的預算了。

她不能在孩子們面前表現出窘迫。她找了個借口，悄悄的離開了座位，快步走到了餐廳的柜臺前。那個之前為他們領位的女侍者正在擦拭著杯子。

“您好，”伊莉德絲壓低了聲音，盡量讓自己的表情看起來自然，“我出門帶的現金可能不太夠。你看……能不能把賬單寄給我。”

女侍者為難的搖了搖頭。

“非常抱歉，警官小姐。我們只收現金，概不賒欠。”

伊莉德絲的表情瞬間變得為難起來。她下意識的摸了摸自己空空如也的口袋，心里一陣發窘。

女侍者看見了她警服，自然不敢和她大聲爭執。

但一想到那幾十份套餐的價錢，她的臉色也白了。

她湊了過來，幾乎貼在了伊莉德絲的耳邊，哀求道：

“警官小姐，求求您，行行好。您是吃公家飯的大人物，我們只是混口飯吃的可憐蟲。”

“如果您今天一個人來，別說吃一頓，就算吃十頓霸王餐，我們也不敢把您怎么樣。老板也只能自認倒霉，可現在……”

“可您……您還帶了那么大一群孩子，他們都吃了快三輪了……廚房的湯都快被他們喝見底了。這么多份套餐，賬目上根本遮掩不過去。老板芬奇先生，他每天晚上都要親自對賬的，他的眼睛比鷹還尖！”

“您要是沒錢付賬，芬奇先生不會相信我的。他會以為是我和您串通好了，故意坑他的錢。”

“他會把這筆錢，一分一毫的，都從我每周那點可憐的工錢里扣掉。”

“我家里還有兩個孩子要養……您是來拯救那些可憐的孩子的，可您要是這么走了，轉眼之間，我的孩子，就得變成和他們一樣的人了啊！”

店員幸苦的哀求著，試圖保住可憐的工資。

而伊莉德絲并非沒有錢，她還有三塊金鎊。

來自湯姆貝爾的慷慨贈與。

此刻就揣在她的口袋里，烙得她大腿生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