難以言喻的愉悅感，像電流一樣竄遍了他的四肢百骸。

他的指縫間，深邃的眼睛里閃爍著癡迷的瘋狂的光彩。

就是這個。

對，就是這個！

他所一直期待的，他所精心設計的，他所渴望看到的，就是眼前這一幕。

單純的，從一而終的痛苦，是廉價的，是乏味的。

就像沒有放鹽的餐品，實在讓人倒胃口。

真正的絕望，從來不是從一開始就沒有希望。

真正的絕望是讓她在歷經了千辛萬苦，付出了巨大代價之后，終于攀上希望的懸崖，看到了山頂那燦爛的風景。

然后發現那風景是是虛假的泡沫，所謂希望只是誘餌。

這種從轉瞬之間從天堂墜入地獄，撕裂靈魂的痛苦。

這種眼看一切盡在掌握，下一秒卻發現自己滿盤皆輸的崩潰。

這種才是最頂級的，最美味的，足以讓神都為之側目的絕望感。

瑪莎的絕望，只是開胃菜。

真正讓他感到興奮的，是此刻正站在那間屋子里的伊莉德絲。

他能想象到她現在的表情。

她那剛剛因為勝利而綻放出的，充滿了榮譽感和使命感的笑容，此刻一定僵在了臉上。

她那剛剛才建立起來的自信，此刻一定被現實砸的粉碎。

她以為自己屠殺了惡龍。

她以為自己是拯救者。

結果卻發現，自己才是那個親手帶來災難的愚蠢行刑者。

啊…這種感覺。

這種親手將一個純潔的，充滿理想的靈魂，一步一步引向自我懷疑，引向崩潰，引向徹底墮落的感覺。

真是……太美妙了。

靈魂越是純粹，意志越是堅定，那么當它被現實的污穢所玷污，被自身的愚蠢所反噬時，所迸發出的能量才會越發的……絢爛。

她會發現，她的正義在這里一文不值。她會發現，她的熱情只會被冷漠和背叛所吞噬。她會發現，她想拯救的人，甚至會反過來狠狠地咬她一口。

他要親眼看著她，如何從一個充滿希望的拯救者，一步步……走向無能為力的深淵。

因為，只有在最深沉的絕望之中，人才有機會，觸碰到那個隱藏在世界背后的真正力量。

他要的從來不是一個心慈手軟的下屬。

他需要的是一個擁有鋼鐵般意志的強大靈魂。

而眼下，他正在親自為這塊上好的鋼鐵，進行第一道淬火工序。

恩斯特靠著墻，等屋內的哭喊聲，慢慢的變成壓抑的抽泣后。

他才緩緩的放下手，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領。

然后，他推開門，像一個力挽狂瀾的救世主一樣走了進去。

他沒有理會伊莉德絲。

他徑直走到瑪莎面前，居高臨下的看著她。

“瑪莎貝爾，看著我。”

“這間屋子的房產稅，圣吉爾斯教堂的邁克爾教長，會幫你處理好。以后，這間屋子，登記在教會名下，你們可以一直住下去。”

瑪莎的哭聲，停了。

她難以置信的張大了嘴。

“教會洗衣房，還缺一個縫補清洗的雜工。明天，你可以去那里領一份工作。薪水雖然不高，但足夠你和孩子們吃飽飯。”

“教會還有一個免費的兒童識字班。你的兩個女兒，還有你的大兒子，明天都可以去那里上學。他們管一頓午飯。”

他說完這一切，才轉過頭，看向已經完全呆住的伊莉德絲。

“邁克爾教長，是一個很善良的人。他很樂意幫助像瑪莎這樣，值得同情的迷途的羔羊。”

他最后從口袋里掏出幾枚先令和一些銅板，隨手扔在了那張破舊的桌子上。

“這些錢，夠你們吃一頓熱的。買點牛奶給那個小的。”

然后，他直起身，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外套，仿佛只是處理完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走吧，伊莉德絲警官。我們還有很多事要做。”

伊莉德絲僵硬的站在原地，看著呆若木雞的瑪莎。

瑪莎是不再哭了。

但她的臉上，也沒有任何得救的喜悅。

那是…面對一個未知的，更可怕的，完全無法掌控的未來時，所露出的麻木。

她沒有了丈夫。

她也沒有了家。

她和她的孩子們，從此以后，都要仰仗一個不知名的教長，和一個她根本不了解的警長，才能活下去。

她們從一個男人的財產，變成了另一個更龐大，也更無法反抗的系統的財產。

槍一旦響了，就再也沒有挽回的余地。

伊莉德絲現在才明白恩斯特隱含的深意。

“砰。”

那一發子彈，仿佛跨越了時空的阻隔。由她親手射出，然后命中了她自己。

但這一次，沒有任何實體，沒有任何聲音。

它只是無聲的將她整個人的精神世界，連同她過去所信奉的一切，都炸成了一片虛無冰冷的塵埃。

痛苦是什么感覺？

不是撕心裂肺的嚎哭，也不是歇斯底里的憤怒。

而是在這一刻，她感覺自己變成了一個中空的透明玻璃人。

她能看見，能聽見，能呼吸。

但她的身體里，已經什么都沒有了。

就在這信念崩塌，思緒破碎之間。

她失去了對身體的感知。

她感覺自己在下墜。

向下，不停的向下，墜入一片沒有邊界的冰冷黑色的海洋。

海中并不平靜。

遮天蔽日的風暴，是她過去所有信念的哀嚎。

毀天滅地的海嘯掀起冰冷的浪頭，一次又一次砸在她臉上。

她的靈魂很快被卷入漩渦的中心。

那些屬于“伊莉德絲”的東西，她的善良，她的天真，她的榮譽感，她的理想…都在這股巨大的，無法抗拒的力量下，被反復的撕扯，拍打，碾碎。

所有的“應該”和“不應該”，都被碾碎了。

所有的驕傲和天真，也都消失了。

最后，化為了最微不足道的黑色的灰燼。

一切，都歸于虛無。

而在灰燼之中，卻有一點微弱的光芒，頑強的綻放開來。

那是一個最簡單的念頭。

“我要…救她們。”

這一點光芒，就是她全部的世界。

在濁世的淬煉中，凡人的靈魂逐漸展露神性。

堅剛不可奪其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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恩斯特走出幾步，停下了，身后沒有腳步聲。

他轉過身，看到伊莉德絲還傻傻的站在原地。

壞了，用力過猛，給孩子干廢了？

不怕，還有補救手段。

他沒有說話，只是伸出手，探入自己上衣的內袋。取出了那個伊莉德絲送給他，手工縫制的薰香包。

一股混合著干花和陽光，屬于家鄉的溫暖氣息，在這條充滿了血腥和污穢的小巷里不合時宜的散發開來。

他將香包掛在了伊莉德絲的脖子上。

那個小小的溫暖的香包，就這么垂落在她沾著血跡的胸前。

伊莉德絲的身體因為這個突如其來的動作輕微的顫抖了一下。

“希望這個對你有用，伊莉德絲。”

“另外，”

“有句話我一直沒來得及說，”

“——歡迎來到洛丹。”

“希望你喜歡你的入職禮物。”

恩斯特狎昵的撫過伊莉德絲的臉蛋，手背上突然爆發出熟悉的烙鐵痛感。

一個紅色的印記迅速浮現，又在幾秒鐘之后緩緩的淡去。

至此，藝術已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