店門上的鈴鐺再次發出清脆的響聲。

正在擦拭杯子的瑪麗夫人驚訝地抬起頭，看著這位去而復返的年輕女警官。

“夫人，非常抱歉！”

伊莉德絲快步走到柜臺前，從錢包里拿出幾枚先令，用力地按在臺面上，“這是我們剛才的餐費！我為我長官的行為向您道歉，我們絕不該……”

“哦，孩子，你這是干什么？”

沒等她說完，一只溫暖而粗糙的手蓋在了她的手背上，阻止了她的動作。

瑪麗夫人的臉上沒有絲毫被欺負的憤怒，反而充滿了慈祥的關愛。

她將那幾枚硬幣，一枚一枚地又推回給伊莉德絲。

“不，孩子，我們不收警官先生們的錢，從來不收。”

“可……可是這不公平！”伊莉德絲急切地說道。

“有什么不公平的？”瑪麗夫人笑著搖了搖頭，她湊近了些，壓低聲音說，“我這條街上，總有些喝醉的酒鬼和不三不四的小混混晃悠。”

“他們會賒賬，會調戲我的女招待，甚至會故意找茬鬧事。我一個寡婦，做點小本生意，哪敢得罪他們？”

她的眼中流露出發自內心的感激。

“但自從恩斯特警官和他的伙計們開始常來我這兒坐坐，你猜怎么著？那些家伙，連影子都見不著了。我這里的客人越來越多，生意也越來越好。”

瑪麗夫人拍了拍伊莉德絲的手，語重心長地說：“孩子，幾份早餐，就能換來安安穩穩的生意。這對我來說，是天底下最劃算的買賣了。我感謝他們還來不及呢，怎么會收錢？”

伊莉德絲徹底呆住了。

她張了張嘴，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原來……是這樣嗎？

一股滾燙的熱流猛地沖上她的臉頰，這一次，是羞愧。

她感覺自己像一個自以為是的傻瓜，用教科書里那套非黑即白的僵硬準則，來評判這個復雜而真實的世界。

她不僅誤會了恩斯特警長，還差點……好心辦了壞事。

“對……對不起，夫人，我……”她語無倫次地道歉，拿起錢，幾乎是逃也似的離開了茶點屋。

店外的陽光，此刻顯得格外刺眼。

恩斯特并沒有走遠。他就靠在街對面的墻邊，靜靜地抽著一支煙，繚繞的煙霧模糊了他的表情。

他沒有嘲笑，也沒有說話，只是靜靜地看著她。

而這種平靜，比任何責罵都更讓伊莉德絲感到無地自容。

伊莉德絲低著頭，像個做錯事的孩子，一步一步挪到他面前。

“對不起，長官。”她的聲音細若蚊蚋，“是我太……沖動了。我不了解情況，就擅自下了判斷……我……”

恩斯特看著伊莉德絲像一只斗敗了的公雞，嘴角勾起一抹幾乎無法察覺的冰冷笑意。

他甚至能清晰地在腦海中，回放出她剛才那番義正詞嚴的布道——那雙燃燒著火焰的眼睛，那因激動而漲紅的臉頰。

噢，正義，你的名字多么偉大！

舞臺已搭建完畢，演員也完成了熱身。

現在，他已經迫不及待地想看接下來的好戲了。

一個狂暴的酒鬼、一個軟弱的妻子、一群活在恐懼中的孩子……那是一個由貧窮、暴力和絕望構成的無解泥潭。

他無比期待，當伊莉德絲這把閃耀著理想主義光芒的手術刀，試圖去切割這個腐爛的家庭膿瘡時，會發生些什么。

“抬起頭來，伊莉德絲警官。”

恩斯特的聲音很平靜。

“洛丹城不是警官學院的教科書。這里的規則，不是寫在紙上的，而是寫在人心里的。”

他看著女孩羞愧的臉，緩緩說道，“你的正義感是你最寶貴的武器，但如果不能洞悉它背后的真相，這把武器有時也會傷到你自己，甚至傷到那些你本想保護的人。”

“言盡于此。”

“現在，你準備好去辦你的第一個案子了嗎？”

恩斯特的話語，讓伊莉德絲心中的愧疚與決心交織在一起。

她重重地點了點頭，不再多言，緊緊抱著那份卷宗，跟上了恩斯特的步伐。

他們的目的地是貝爾一家的住處，位于伯里特區最貧窮、最混亂的紡織巷。

剛一拐進巷口，一股混雜著潮濕、腐爛與廉價杜松子酒的酸臭垃圾氣味便撲面而來。

狹窄的街道兩旁，是擠得密不透風的廉租公寓，墻皮大塊大塊地剝落，露出內里黑黢黢的磚石。

污水從損壞的管道中滲出，在坑洼不平的石板路上匯成一灘灘黑色的死水。

伊莉德絲強忍著不適，跟在恩斯特身后，走進了一棟搖搖欲墜的公寓樓。

樓道里陰暗無光，空氣中彌漫著一股濃重的霉味，腳下的木質樓梯每一步都發出瀕死的呻吟。

他們在三樓最里側的一扇門前停下。門上的油漆早已剝落殆盡，露出木板原本粗糙的紋理。

恩斯特抬手，用指節敲了敲門。

屋內傳來一陣細碎的驚慌腳步聲，隨后，門被小心翼翼地拉開一道僅容一人觀察的縫隙。

一只充滿恐懼的眼睛，從門縫后警惕地向外張望。

“警察。”恩斯特的聲音簡潔而威嚴。

門內的身體明顯地顫抖了一下。幾秒鐘的死寂后，門才被緩緩的不情愿地拉開。

開門的，是一個女孩。

一個看起來最多只有十六七歲的女孩。

但她那張本該充滿青春光彩的臉上，卻只有一片與年齡極不相稱的蠟黃與麻木。

她的頭發干枯雜亂，身上穿著一件洗得發白、打了好幾個補丁的舊布裙。

她就是報案人，瑪莎·貝爾。

“請……請進。”她的聲音沙啞而微弱。

伊莉德絲對恩斯特投去一個詢問的眼神，后者只是微不可查地點了點頭，便靠在門框邊，擺出了一副置身事外的觀察者姿態。

伊莉德絲邁步走進屋內。

一股更濃重的混合著汗酸和食物殘渣的氣味讓她幾乎窒息。

房間狹小而昏暗，唯一的光源來自一扇骯臟的小窗。屋里除了桌椅和一張大床，幾乎沒有任何像樣的家具。

四個孩子，像一群受驚的小鵪鶉，緊緊地擠在瑪莎的身后。

最大的那個男孩，看上去不過四五歲。正用充滿敵意的眼神瞪著這兩位不速之客，他的嘴角有一塊尚未愈合的青紫色傷痕。

最小的那個還是個襁褓中的嬰兒，正被瑪莎緊緊抱在懷里，發出小貓似的咳嗽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