森林在白晝與黑夜的交界處喘息。...
阿晨拖著右臂,像一具被抽走靈魂的軀殼,在無邊無際的綠海中跋涉了一整天。方向?早已失去意義。他只是本能地朝著遠離那座冰冷石環的方向挪動,每一步都踏在厚厚的腐殖層上,發出沉悶的“噗嗤”聲。右臂的傷口被粗糙撕下的T恤布條緊緊包裹著,布條早已被滲出的青紫色粘液和暗紅血液浸透,凝結成一塊僵硬、散發著淡淡腥甜與腐敗氣息的硬殼。每一次擺動,都牽扯著皮肉下尖銳的灼痛,如同有無數燒紅的細針在骨縫里攪動。
盛夏的黃昏悶熱得令人窒息,粘稠的空氣仿佛凝固的油脂,包裹著皮膚。汗水混著泥漿,在他臉上沖刷出道道溝壑,又癢又痛。蟬鳴達到了白晝最后的瘋狂,在頭頂的樹冠層匯成一片震耳欲聾、令人心煩意亂的聲浪。日光褪去了正午的酷烈,變得昏黃渾濁,斜斜地穿過層層疊疊的枝葉,在林間投下無數道細長的、光怪陸離的光柱。光柱里,塵埃如同微小的金屑,在凝滯的空氣中緩緩沉浮。
疲憊像鉛水,灌滿了他的四肢百骸。視線開始模糊,雙腿沉重得如同綁著巨石。他必須停下來,必須找個地方熬過這未知的黑夜。恐懼并未消散,只是被極度的疲憊和身體的痛苦暫時壓制,蟄伏在意識深處,伺機而動。
他踉蹌著走到一小片相對開闊的林間空地。地面鋪著厚厚一層枯枝敗葉,踩上去發出脆響。空地中央,幾塊布滿青苔的巖石半埋在土里,像巨獸散落的骨骸。阿晨幾乎是癱倒在一塊稍微平坦些的石頭上,粗重地喘息著,每一次吸氣都帶著濃烈的泥土和腐葉氣息,熏得他陣陣發暈。
火。他需要火。
這個念頭如同黑暗中的一點星火,微弱卻帶著生存的本能召喚。火光能驅散野獸(如果有的話),能帶來一點虛幻的溫暖,更重要的是,能在這片吞噬一切的黑暗中,為他圈出一小塊屬于“人”的領地。
他掙扎著起身,用相對完好的左手,開始笨拙地在巖石旁相對干燥的地面上刨坑。指甲很快翻裂,滲出血絲,混合著泥土的污黑。他咬著牙,無視指尖傳來的刺痛,像一個最原始的穴居人,機械地重復著挖掘的動作。泥土冰冷潮濕,帶著地底深處的寒意。坑一點點加深,掌心磨破了皮,火辣辣地疼。他挖得專注,仿佛這簡陋的火塘就是此刻唯一能抓住的救命稻草,是他對抗這無邊黑暗和恐懼的唯一武器。
就在他試圖拓寬坑底,準備收集引火的枯枝時,左手的手指突然碰到了某種**堅硬、冰冷、絕對不屬于泥土和石塊的東西。
動作驟然停止。
心臟猛地一縮,隨即瘋狂地擂動起來,撞得肋骨生疼。他屏住呼吸,指尖傳來的觸感清晰無比——光滑、平整,帶著金屬特有的冷硬,邊緣似乎還有規則的幾何棱角。絕不是自然形成的巖石!
恐慌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間沿著脊椎竄上后腦。他猛地縮回手,身體下意識地向后蹭去,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巖石上,驚起幾只藏在石縫里的小蟲。昏黃的光線下,他死死盯著剛才挖掘的地方。
那是什么?野獸的巢穴?某種陷阱?還是……更詭異的東西?
右臂的傷口在心跳加速下,傳來一陣陣尖銳的抽痛,提醒著他這個世界的危險無處不在。他想起那座刻滿符文的石環,想起手臂上蔓延的青紫……難道這地下,也埋藏著同樣的詭異?
他想逃。立刻離開這個鬼地方,離這未知的堅硬物體越遠越好。
可是……逃去哪里?
環顧四周,暮色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吞噬著森林。濃稠的黑暗從四面八方圍攏過來,樹木的輪廓變得猙獰模糊,如同潛伏的巨獸。白晝里熟悉的蟲鳴,此刻也變得尖銳詭異,像是某種不懷好意的竊笑。寒冷開始透過濕透的衣物侵蝕身體,右臂的傷口在低溫下似乎更痛了。沒有火,沒有庇護,在這片危機四伏的陌生森林里,他熬不過這個夜晚。
父母的臉龐再次在腦海中浮現,帶著焦灼和絕望。林夏那雙清澈的眼睛,仿佛在無聲地詢問。活下去……他必須活下去!
一股混雜著絕望、不甘和最后一點孤勇的情緒猛地沖上頭頂,壓過了恐懼。他不能坐以待斃!這冰冷堅硬的東西,無論是什么,至少是這片原始森林里唯一一個“人造”的痕跡!它可能意味著危險,但也可能……意味著線索,意味著一絲渺茫的生機!
“媽的……”阿晨低低咒罵一聲,聲音嘶啞顫抖,卻帶著一種豁出去的狠勁。他用力抹了一把臉上的汗水和泥漿,深吸了一口帶著腐葉和泥土腥氣的冰冷空氣,肺部一陣刺痛。
他重新趴回坑邊,動作不再遲疑,反而帶著一種近乎自虐的決絕。雙手并用,不顧疼痛和泥土的冰冷,瘋狂地扒開覆蓋在那堅硬物體上的泥土和腐敗的落葉。指甲翻卷帶來的刺痛、掌心磨破的灼熱,此刻都成了對抗內心巨大恐懼的武器。
泥土被迅速清理開。昏黃的光線下,一個**巨大的、銹跡斑斑的金屬蓋板**逐漸顯露出來。它呈圓形,直徑約有一米,表面覆蓋著厚厚的紅褐色鐵銹,邊緣鑲嵌著沉重的鉸鏈。蓋板中央,一個同樣銹蝕、但形狀清晰可辨的**輪盤式把手**,如同一個沉默的符咒,牢牢地嵌在金屬之中。
阿晨的心臟幾乎要從喉嚨里跳出來。他停止了挖掘,跪在坑邊,指尖顫抖著,輕輕觸碰了一下那冰冷的金屬。
寒意順著指尖瞬間傳遍全身,激得他打了個哆嗦。觸感無比真實,帶著金屬的厚重和歲月的滄桑。這不是幻覺。
他仔細端詳著。蓋板邊緣與周圍的泥土結合得異常緊密,顯然埋藏了極長的時間。那些鐵銹如同凝固的血液,散發著濃烈的金屬腥氣和一種難以言喻的、如同陳舊墓穴般的土腥味。輪盤把手的縫隙里塞滿了黑色的污泥。
這是什么?廢棄的軍事設施?某個秘密實驗室的入口?還是……某個古老文明留下的遺跡?
無數個念頭在腦中瘋狂沖撞,每一個都帶著未知的巨大風險。打開它,下面可能是無底的深淵,蟄伏著無法想象的恐怖怪物;也可能是早已坍塌的廢墟,只有窒息和絕望;甚至可能是某種致命的陷阱。
恐懼再次攫緊了他,比之前更甚。黑暗仿佛擁有了實質的重量,沉沉地壓在他的肩頭。森林的寂靜也變得充滿惡意,仿佛有無數雙眼睛在暗處窺視著他觸碰禁忌。
他猛地縮回手,環抱住自己因寒冷和恐懼而劇烈顫抖的身體。牙齒不受控制地咯咯作響。理智在尖叫著逃離!
然而,目光落在自己那被骯臟布條包裹、依舊滲出詭異青紫色的右臂上。那不斷蔓延的毒素,如同一個冷酷的倒計時。沒有食物,沒有凈水,沒有庇護,在這片森林里,他還能支撐多久?
這扇門,無論是通往地獄還是庇護所,至少……是一個變數。
“橫豎……都是死……”他對著冰冷的金屬蓋板,從齒縫里擠出這句話,帶著一種窮途末路的慘然。與其在未知的黑暗中被野獸撕碎,或者被這詭異的毒素慢慢侵蝕至死,不如……賭一把?
這個念頭一旦升起,便如同野草般瘋狂滋長。一種孤注一擲的瘋狂取代了純粹的恐懼。他深吸一口氣,像是要吸進所有的勇氣,然后伸出顫抖卻異常堅定的左手,緊緊握住了那個冰冷、粗糙、布滿銹跡的輪盤把手。
觸手的感覺如同握住了一塊寒冰,刺骨的冷意瞬間侵入骨髓。他咬緊牙關,用盡全身的力氣,開始逆時針轉動。
“嘎吱——嘎吱吱——”
刺耳艱澀的金屬摩擦聲,如同巨獸垂死的呻吟,驟然撕裂了森林黃昏的寂靜。這聲音如此突兀、如此巨大,驚得附近樹梢上的鳥雀撲棱棱地飛起,發出一片慌亂的鳴叫。輪盤異常沉重,仿佛被銹死在地下千百年。阿晨額頭上青筋暴起,汗水大顆大顆地滾落,混合著泥土流進眼睛,帶來一陣刺痛。他悶哼著,不顧右臂撕裂般的劇痛,將身體的重量也壓了上去。
“給我……開!”
他嘶吼著,像是在對抗這整個陌生的世界。
“哐當!”
一聲沉悶的巨響!輪盤終于轉動到了極限,沉重的金屬蓋板在鉸鏈的牽引下,猛地向一側掀開了一條黑暗的縫隙!
一股難以形容的、陳腐冰冷的氣息,如同塵封千年的墓穴突然開啟,猛地從縫隙中噴涌而出!這氣息帶著濃烈的鐵銹味、潮濕的土腥味、還有一絲若有若無、令人作嘔的……**類似福爾馬林混合著霉菌的怪異甜腥**。
阿晨被這撲面而來的氣息沖得倒退一步,胃里一陣翻江倒海。他劇烈地咳嗽起來,心臟在胸腔里狂跳,幾乎要炸開。
縫隙下的黑暗,濃稠得如同化不開的墨汁。它無聲地張著口,散發著冰冷、死寂、以及深不可測的危險氣息。沒有光,沒有聲音,只有那令人窒息的腐朽味道,源源不斷地涌出。
他站在洞口邊緣,如同站在了地獄的入口。下方是絕對的未知,是可能吞噬一切的黑暗深淵。森林的風吹拂著他汗濕的頭發,帶來一絲微不足道的涼意。右臂的傷口在寂靜中一跳一跳地抽痛,提醒著他現實的殘酷。
下去?
這個念頭讓他的血液幾乎凝固。
他低頭,最后看了一眼那如同巨獸咽喉般的黑暗入口。里面是永恒的囚牢,還是通往生路的起點?沒有人能告訴他答案。
恐懼像冰冷的藤蔓纏繞著心臟,但腳下這片看似安全的森林,又何嘗不是另一個巨大的、緩慢吞噬生命的囚籠?想到父母可能一夜白頭的面容,想到林夏那雙再也見不到的眼睛……那點微弱的、名為“不甘”的火焰,在絕望的灰燼中,頑強地跳動了一下。
“操……”阿晨低罵一聲,聲音嘶啞得如同破風箱。他不再猶豫,或者說,他害怕自己再猶豫一秒,那好不容易積攢起來的、薄如蟬翼的勇氣就會徹底消散。
他摸索著坑壁,找到幾塊相對穩固的凸起作為落腳點。冰冷的泥土和粗糙的石塊摩擦著他赤裸的腳踝(鞋子在跋涉中早已不知去向)。然后,他背對著那深不見底的黑暗,咬緊牙關,將身體一點點沉入那散發著腐朽氣息的洞口。金屬蓋板的邊緣冰冷堅硬,硌著他的脊背。
最后,他深吸了一口森林表面尚且帶著草木氣息的空氣——盡管混雜著泥土的腥味——然后,松開手,任由身體墜入那片濃得化不開的、未知的黑暗之中。
“咚。”
身體落在堅硬的、布滿塵土的地面上。聲音在狹小的空間里顯得異常沉悶。
頭頂上方,那道唯一的光源縫隙,隨著沉重的鉸鏈再次發出艱澀的呻吟,緩緩地、無情地合攏。
“轟!”
最后一聲悶響,隔絕了外界最后一絲昏黃的光線,也隔絕了所有退路。
絕對的黑暗,瞬間將他徹底吞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