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小滿第一次見到陳冬生時,槐花開得正盛。那年她七歲,梳著兩條羊角辮,碎花裙角沾著草汁印。巷口老槐樹的影子在青石板路上晃啊晃,把賣糖畫的張大爺的藍布幌子也染成了淡綠色。她攥著媽媽給的兩毛錢,踮著腳看銅鍋里的糖稀冒泡泡,忽然被人撞了個趔趄。
“對不住對不住!”男孩的聲音像剛剝殼的毛豆,脆生生的。小滿扭頭看見個比她高半個頭的小子,白襯衫上沾著墨點,褲腳卷到膝蓋,露出的小腿上還掛著泥。他手里攥著支快化完的冰棍,包裝袋被捏得皺巴巴的。
沒等小滿說話,男孩已經蹲下去撿她掉在地上的硬幣,指尖蹭過石板縫里的青苔,把兩毛錢遞回來時還帶著點涼意。“我賠你糖畫吧,”他指著銅鍋,“張大爺的龍畫得最像,我攢了三天的跑腿錢才夠買一個。”
小滿盯著他額角的汗珠,那汗珠順著曬得發紅的臉頰往下滑,在下巴尖懸了好一會兒,“啪嗒”滴在白襯衫上,洇出個深色的小圓點。她忽然想起奶奶說過,掉在地上的錢要撿起來吹三下,不然會帶晦氣。可看著男孩認真的眼睛,她把到了嘴邊的話咽了回去,攥著硬幣往旁邊挪了挪:“我想要小兔子。”
那天張大爺用銅勺在青石板上繞了個圈,又勾出兩只長耳朵。陳冬生非要把自己的龍糖畫掰了半塊給她,糖稀沾在指尖,甜得能把舌頭粘住。兩人蹲在槐樹下舔糖畫,螞蟻順著糖渣往手背上爬,嚇得小滿直跺腳,陳冬生卻笑得前仰后合,說這是螞蟻在跳華爾茲。
入夏后蟬鳴聒噪,陳冬生總帶著小滿去后山掏鳥窩。他像只靈活的猴子攀在樹干上,小滿就站在樹下舉著草帽接,草帽沿蹭過垂下來的槐花枝,落了滿身的白花瓣。有次他掏出三顆藍綠色的鳥蛋,小心翼翼裹在襯衫里,說要孵出小鳥給她當寵物。結果回家被他爸發現,追著打了三條街,第二天照舊揣著偷藏的烤紅薯來找她,胳膊上還留著紅印子。
秋老虎肆虐時,大院里的葡萄架結滿了青紫色的果子。陳冬生踩著板凳摘葡萄,讓小滿在底下望風。她看見王奶奶挎著菜籃子從拐角過來,急得直跺腳,卻忘了提醒他板凳腿已經松動。“撲通”一聲悶響,陳冬生摔在青磚地上,懷里的葡萄滾得滿地都是,紫瑩瑩的汁水流在磚縫里,像打翻了的顏料盤。
王奶奶的拐杖在地上敲得篤篤響,小滿卻拉著陳冬生往葡萄架后鉆。兩人蹲在藤蔓纏成的綠帳篷里,聽著王奶奶念叨“現在的孩子真淘氣”,捂著嘴笑得肩膀直顫。陳冬生的膝蓋擦破了皮,滲著血絲,卻非要把口袋里最后兩顆沒摔爛的葡萄塞給她,“甜的,你嘗嘗。”
第一場雪落時,大院里的煤堆被蓋得白茫茫的。陳冬生把棉襖里的棉花掏出來些,說要做個會飛的燈籠。他用竹篾扎了個六邊形的架子,糊上撿來的糖紙,在里面點上半截蠟燭。兩人舉著燈籠在雪地里跑,糖紙被風吹得嘩啦啦響,燭光在雪地上投下晃動的光斑,像撒了把會跳的星星。
燈籠忽然歪倒,火苗舔著糖紙燒了起來。陳冬生手忙腳亂地往雪地里摁,火苗滅了,他的袖口卻被燒出個洞。小滿扯著自己的圍巾要給他補上,他卻嘿嘿笑:“這樣更酷,像大俠。”那天晚上,他凍得鼻尖通紅,卻非要看著她把燒剩下的竹篾插在雪人頭上,說這是給雪人做的王冠。
開春后大院要拆遷的消息傳了開來。陳冬生的爸爸在別處找了新房,要搬去很遠的地方。臨走前一天,他把小滿拉到槐樹下,從口袋里掏出個鐵皮盒子,里面裝著曬干的槐花、褪色的糖紙、摔破的鳥蛋殼,還有半塊用錫紙包著的巧克力——那是他過年時得的壓歲錢買的,一直沒舍得吃。
“這個給你,”他把鐵皮盒塞到她手里,“等我回來找你。”小滿看著他眼里的光,像那年雪地里的燭火,忽明忽暗的。她從辮子上解下根紅繩,系在他手腕上:“奶奶說紅繩能認路,你跟著它就能找回來。”
搬家那天卡車轟隆隆地響,陳冬生扒著后車窗朝她揮手,手腕上的紅繩在風里飄。小滿追著卡車跑,直到再也看不見,才蹲在槐樹下哭。鐵皮盒子被她緊緊抱在懷里,里面的巧克力化了一半,黏糊糊地沾著槐花,甜里帶著點澀。
后來大院拆了,老槐樹也被鋸掉了。小滿跟著父母搬了新家,鐵皮盒子被收在衣柜最底層。她漸漸長大,學會了做復雜的數學題,學會了背冗長的英語單詞,學會了在陌生人面前保持微笑,只是偶爾在聞到槐花香味時,會忽然想起那個白襯衫沾著墨點的男孩。
十五歲那年夏天,小滿在圖書館里抄筆記。陽光透過高大的窗戶,在書頁上投下格子狀的光斑。忽然有人碰了碰她的胳膊,“同學,能借支筆嗎?”
她抬頭的瞬間,蟬鳴聲仿佛都停了。眼前的少年穿著藍白校服,額角有顆和記憶里一樣的痣,手腕上隱約能看見紅繩留下的淺痕。“我叫陳冬生,”他撓了撓頭,笑得像當年槐樹下的模樣,“我好像見過你。”
小滿的指尖在筆記本上洇出個墨點,像極了他當年襯衫上的污漬。她從筆袋里拿出支筆遞過去,聽見自己的聲音在發抖:“我叫林小滿,你的龍糖畫,還欠我半塊呢。”
少年的眼睛亮了起來,像點燃了那年的燈籠。窗外的陽光忽然變得很暖,落在兩人交疊的手背上,像檐角漏下的金色蜜糖,甜得能把時光都粘住。
陳冬生接過筆時,指腹不小心蹭過林小滿的手背,兩人都像被燙到似的縮回手。他低頭看那支粉色筆桿的中性筆,筆帽上還粘著片干花標本,忽然笑出聲:“你還留著這種小東西啊?”
小滿把筆記本往懷里攏了攏,那頁正好畫著只歪歪扭扭的兔子,是當年蹲在槐樹下照著糖畫描的。“圖書館不能大聲說話。”她壓低聲音,耳朵卻紅得快要滴血。
陳冬生連忙捂住嘴,眼睛卻彎成了月牙。他在旁邊的空位坐下,攤開的物理練習冊上畫滿了小涂鴉——火箭拖著歪歪扭扭的尾巴,小狗吐著舌頭追蝴蝶,還有個扎羊角辮的小人,手里舉著支融化的冰棍。
“你也在這兒上高中?”小滿用鉛筆頭戳了戳練習冊上的小人。
“嗯,轉來三個月了,在三班。”他筆尖頓了頓,“原來你在五班啊,上次運動會看見個女生跑八百米摔了還爬起來沖線,背影跟你特像。”
小滿的臉更燙了。那天她確實摔在塑膠跑道上,膝蓋磕出淤青,沖過終點時全班都在喊她名字。原來他早就看見過她了。
此后圖書館成了兩人的秘密基地。陳冬生總帶著包烤栗子來,說是他爸單位門口買的,甜得能粘住牙。他剝栗子的手法很熟練,指甲縫里總嵌著點褐色的皮,剝好的栗子仁整整齊齊碼在草稿紙上,像排小元寶。小滿就把自己做的筆記分他一半,看他對著三角函數皺眉頭,忍不住用紅筆在錯題旁邊畫只吐舌頭的小狗。
深秋的雨總下得纏綿,陳冬生會撐著把黑布傘在圖書館門口等她。傘骨有點歪,總是往小滿這邊傾,他右肩很快就被雨水打濕,卻嘴硬說自己火力旺不怕冷。兩人踩著水洼往公交站走,傘下的空間很小,胳膊肘偶爾碰到一起,像有小電流竄過,讓雨聲都變得格外清晰。
有次雨下得太大,公交車遲遲不來。陳冬生忽然拉起她的手往巷子里跑,“跟我來!”他熟門熟路拐進條窄巷,盡頭是家開了許多年的餛飩攤,煤爐上的鐵鍋冒著白氣,老板正用長柄勺敲著鍋沿喊“熱乎餛飩嘞”。
兩人坐在小馬扎上,捧著搪瓷碗哈氣。餛飩湯里飄著蔥花和蝦皮,熱湯滑進喉嚨時,渾身的寒氣都散了。陳冬生忽然從口袋里掏出個小布包,打開是塊用玻璃紙包著的糖,透明的糖塊里嵌著片干槐花。“我在老街看見的,”他有點不好意思,“老板說叫槐花糖。”
糖塊在嘴里慢慢化開,清甜的味道漫開來,像那年槐樹下的風。小滿忽然想起鐵皮盒子里的槐花,原來有些味道,真的能在時光里藏這么久。
期末考試前的夜晚,圖書館的燈亮到很晚。陳冬生趴在桌上打盹,睫毛在眼下投出淡淡的影子。小滿看著他額角那顆痣,忽然想起小時候他摔在葡萄架下,額角磕出紅印,卻笑著把葡萄塞給她。她悄悄把自己的圍巾解下來,輕輕搭在他肩上,轉身去書架找資料時,腳步都帶著笑意。
放寒假那天,陳冬生約她去看電影。影院里暖氣很足,他買了桶爆米花,卻總在小滿伸手去拿時,故意把桶往自己這邊挪。小滿氣鼓鼓地瞪他,他又偷偷把最大顆的爆米花塞到她手里,眼底的笑意藏不住。電影演到一半,后排有人踢到了他們的椅子,陳冬生伸手擋在她椅背上,動作自然得像演練過千百遍。
散場時外面飄起了雪,和多年前那場雪很像。陳冬生忽然從背包里拿出個東西,是個用竹篾扎的小燈籠,糊著嶄新的紅紙,比當年那個精致多了。“我爸教我扎的,”他有點得意,“這次不會燒起來了。”
他點亮燈籠里的LED燈,暖黃的光透過紅紙映在雪地上。兩人舉著燈籠往家走,腳印在雪地里排成串。路過街角的老槐樹——是后來重新栽的,樹干還不粗——陳冬生忽然停下腳步。
“小滿,”他聲音有點抖,“當年我跟你說會回來找你,沒騙你。”
燈籠的光落在他臉上,能看見他緊張得抿著唇。小滿想起卡車后窗里揮手的少年,想起圖書館里重逢的瞬間,忽然笑出聲:“我知道啊。”她踮起腳,把燈籠往他眼前湊了湊,“你看,紅繩認路,真的把你帶回來了。”
陳冬生愣了愣,低頭看自己手腕。那根紅繩早就磨斷了,卻在皮膚里留下道淺痕,像道隱秘的印記。他忽然伸手,輕輕握住她的手。她的手有點涼,他用掌心裹住,慢慢搓著取暖。
雪落在燈籠上,簌簌地響。遠處傳來鞭炮聲,是有人家提前過年。燈籠的光暈里,兩人的影子被拉得很長,像要一直延伸到時光的盡頭,把那些散落的開心事,都串成串,掛在檐角,曬成暖陽。
開春后,學校的玉蘭花攢了滿樹花苞。陳冬生總在課間跑到五班門口,手里捏著本物理習題冊,眼睛卻越過喧鬧的人群往教室里瞟。小滿假裝沒看見,手指卻在課本上畫了個小小的箭頭,指向窗外——那里有只肥碩的麻雀正歪著頭啄花苞。
“林小滿,這道題……”他果然抱著冊子擠進來,校服袖口沾著點粉筆灰。后排男生吹起口哨,小滿的耳尖又開始發燙,卻故意拖長了調子:“陳冬生同學,上課要專心聽講。”
話是這么說,放學后她還是被他堵在自行車棚。陳冬生推著輛半舊的山地車,車把上掛著個網兜,里面裝著顆圓滾滾的西瓜。“我爸單位發的,”他撓著頭笑,“放我家會被我弟啃光,分你一半。”
兩人蹲在操場邊的香樟樹下切西瓜,用的是他從家里偷拿的水果刀。瓜瓤紅得發亮,汁水順著指尖往下滴,小滿舔了舔唇角的甜,忽然看見他手腕內側有道淺疤——是當年摔在葡萄架下留的印子。她伸手碰了碰,陳冬生像被燙到似的縮了縮,手里的西瓜塊“啪嗒”掉在草地上,引得螞蟻黑壓壓圍過來。
“你還記得王奶奶嗎?”小滿忽然問。
“當然記得,”他撿起瓜皮往垃圾桶扔,“上次回老街區,看見她在新公園跳廣場舞,拐杖換成了紅綢帶。”
小滿笑出聲。原來那些被時光卷走的人,都在某個角落好好生活著。
高考前的最后一個周末,全班去郊外的農家樂放松。陳冬生被男生們拉去釣魚,卻總往女生這邊瞟。小滿和同桌在菜地里摘草莓,指尖被草莓汁染成淡紅色。忽然聽見水邊傳來歡呼,轉頭看見陳冬生舉著條巴掌大的鯽魚,魚竿彎成了C形,臉上濺著泥點,笑得像個孩子。
傍晚燒烤時,火星子被風吹得四處竄。陳冬生搶過她手里的烤腸,說女生不能吃太燙的。他把腸衣剝掉,用簽子串著遞回來,油星子滴在他手背上,他齜牙咧嘴地甩了甩,卻先問她:“燙不燙?”
篝火燃起時,有人提議玩真心話大冒險。酒瓶轉到陳冬生面前,他選了真心話。男生們起哄著問喜歡誰,他的目光越過跳動的火苗,落在小滿臉上,聲音不大卻很清晰:“就不告訴你們。”
哄笑聲里,小滿悄悄往火堆里添了根柴。木柴“噼啪”爆開,火星子飛到她鞋尖前,像極了那年雪地里燒起來的燈籠。
查分數那天,小滿的手指在鍵盤上抖得厲害。陳冬生的電話打進來,他的聲音帶著喘:“我考上A大了!你呢?”
屏幕上跳出的數字正好夠上A大的線。小滿捂住嘴,聽見自己的聲音帶著哭腔:“陳冬生,我們又能一起上學了。”
電話那頭沉默了幾秒,忽然傳來他的笑聲,像夏日里冰鎮的汽水開了瓶,氣泡爭先恐后地往上冒:“我就知道。”
開學那天,陳冬生在校門口等她。他剪了利落的短發,穿著白T恤牛仔褲,身后拖著個巨大的行李箱,手里卻還拎著個小布袋。“給你的,”他把布袋塞過來,里面是用棉線串著的槐花,干得發脆,卻還帶著淡淡的香,“我去老槐樹樁那邊撿的,今年又發新芽了。”
小滿把槐花掛在宿舍的床頭。風吹過時,干枯的花瓣輕輕搖晃,像在哼一首舊時光的歌。
他們在A大的林蔭道上并肩散步,看銀杏葉鋪成金毯,聽圖書館閉館的鈴聲。陳冬生加入了自行車協會,每周都載著她去郊外騎行,后座的小滿總揪著他的衣角,看風把他的襯衫吹得鼓鼓的,像只振翅欲飛的鳥。
有次騎行到湖邊,夕陽把湖水染成蜜糖色。陳冬生忽然停下來,從背包里拿出個鐵皮盒子——和當年那個很像,只是更舊些。“我搬家時翻出來的,”他打開盒子,里面的槐花已經成了粉末,糖紙褪色成淺黃,只有那半塊巧克力,被錫紙仔細包著,硬邦邦的沒化,“其實我每年都回去看,就想萬一碰到你呢。”
小滿的眼淚掉在巧克力上,暈開小小的濕痕。她忽然想起七歲那年,槐樹下的糖畫甜得發膩,他說螞蟻在跳華爾茲;想起十五歲重逢,他說“我好像見過你”;想起無數個尋常的日子,他剝好的栗子仁,傾斜的黑布傘,發燙的指尖。
原來那些被小心翼翼收藏起來的瞬間,早已在時光里釀成了蜜。
陳冬生伸手替她擦眼淚,指尖帶著陽光的溫度。“林小滿,”他的聲音比湖水還溫柔,“以后的開心事,我們一起攢好不好?”
遠處的蘆葦蕩被風吹得沙沙響,夕陽把兩人的影子疊在一起,拉得很長很長。小滿看著他眼里的光,像檐角永遠不落的暖陽,把往后的日子,都照得亮堂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