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舍里悶得像個蒸籠，混雜著隔夜外賣和汗液的氣味，沉沉壓在肺葉上。空調外機在窗外茍延殘喘地嗡鳴，聲音穿透薄薄的門板，鉆進耳朵里成了單調的背景噪音。其他三個床鋪空著，書桌上攤開的《高等數學》和《大學物理》在慘白燈光下顯得格外刺眼，書頁邊緣卷曲，像被主人遺棄的枯葉——它們的主人，此刻大概正在圖書館里與拉格朗日和麥克斯韋搏斗。

只有我的桌子亮著。屏幕的光是這片渾濁空氣里唯一活躍的東西，刺眼地映照著我因熬夜而浮腫的眼袋和干裂的嘴唇。《暗區突圍.無限》那壓抑而緊張的背景音樂在廉價的游戲耳機里嘶鳴，每一個細小的聲響都讓我的神經末梢繃緊。我操縱著那個包裹在廉價防彈衣里的人，在斷壁殘垣構成的虛擬前線要塞里躡手躡腳地挪動，每一步都踩在自己咚咚作響的心跳上。目標就在眼前，那個不起眼的灰色金屬保險箱，像個沉默的潘多拉魔盒蹲在墻角，在屏幕幽光的映襯下泛著誘人而危險的光澤。

我控制的小人終于蹭到箱子旁邊，心臟在胸腔里擂鼓。手指懸在鼠標左鍵上，汗津津的。每一次開啟都像一場豪賭，賭注是時間，是精力，是現實中正一點點流逝掉的東西。點下去，吱嘎一聲輕響，箱蓋緩緩打開。屏幕上跳出讀取進度的圓圈，緩慢地旋轉，如同命運之輪轉動。我的呼吸幾乎停滯，眼睛死死盯著那片逐漸顯露的虛擬空間。然后，一片黯淡的灰色中，猛地跳出一抹令人心悸的、純粹的金色！

“大金！6格的金獅！！！”

一聲嘶啞的低吼不受控制地沖出喉嚨，在死寂的宿舍里撞出回音。不是那些普通的、能帶來些許安慰的小金，是真正的“大金”，價值連城，足以讓任何在暗區掙扎的亡命徒瘋狂！血液瞬間沖上頭頂，又在下一秒急速冷卻。沒有6個保險！這行冰冷的小字像淬毒的針，狠狠扎進我的狂喜里。這意味著只要下一顆流彈，或者角落里潛伏的一個AI小兵，就能讓這抹耀眼的金色，連同我耗費的所有時間、緊繃的所有神經，瞬間化為烏有。巨大的誘惑和尖銳的恐懼像兩條冰冷的蛇，瞬間絞緊了我的心臟。我能清晰地感覺到它在胸腔里瘋狂擂動，咚咚咚，沉重得像是要破開肋骨跳出來。握著鼠標的手指開始不受控制地顫抖，從指尖蔓延到整個手腕，繼而帶動小臂都在神經質地哆嗦，像極了醫院走廊宣傳畫上那個帕金森病人的手。屏幕里，那個像素小人依舊蹲在物資箱前，金色的戰利品光芒四射，而我屏幕外的手，卻連穩穩地拖動它離開都變得如此艱難。

就在這狂喜與恐懼交織、指尖抖得幾乎握不住鼠標的瞬間——

啪！

毫無征兆，如同被一只無形的手扼住了喉嚨，眼前猛地一黑！

頭頂那盞茍延殘喘的白熾燈徹底熄滅，桌上電腦屏幕那刺眼的光源也隨之消失，整個宿舍瞬間被一種絕對、窒息的黑暗吞沒。空調外機垂死的嗡鳴也戛然而止，世界陷入一片死寂，只剩下我驟然變得粗重而慌亂的呼吸聲，在絕對的寂靜里被放大得如同風箱鼓動。

心臟在停跳半拍后，以更瘋狂的速度撞擊著胸腔，咚咚咚咚！那聲音在耳邊轟鳴。黑暗濃稠得化不開，粘稠地包裹著每一寸皮膚，帶著一種令人窒息的重量。我僵在原地，幾秒鐘的徹底失明后，眼睛才勉強適應了這深淵般的黑暗，開始捕捉到一點點模糊的輪廓。

然后，我看到了它。

就在我面前，那方剛剛還燃燒著虛擬戰火的電腦屏幕，此刻變成了一塊巨大、冰冷、微微泛著幽光的黑色玻璃。它不再映照游戲里斷壁殘垣的戰場，不再映照那抹令人瘋狂的金色光芒。它映照的，是我自己。

一張臉，浮在屏幕中央那片粘稠的黑暗里。頭發油膩板結，像一叢枯草胡亂支棱在額前。眼袋浮腫發青，沉重地墜在眼眶下，幾乎遮住了小半張臉。瞳孔深處，還殘留著幾秒鐘前被那抹“大金”點燃的、近乎癲狂的興奮余燼，此刻卻被更深的茫然和一種被瞬間抽空后的巨大虛無所覆蓋。嘴唇毫無血色，微微張著，像是離水的魚在徒勞地汲取氧氣。臉頰是不健康的、久不見陽光的蒼白，還帶著長時間緊盯屏幕留下的僵硬感。整張臉孔在屏幕幽暗的反光里，扭曲、變形，如同水底泡脹的浮尸，陌生得讓我心頭發冷。

這就是我？這就是那個在虛擬戰場上追逐“大金”、心跳飆到一百八、被巨大得失刺激得渾身顫抖的人？

就在這念頭閃過的同時，窗外遠處，那屬于正常世界的鐘樓，沉悶而悠遠的報時聲穿透了粘稠的黑暗和死寂，一下、一下、又一下……整整敲了十一下。

十一點了。

這個念頭像一塊冰，瞬間砸進我混沌發熱的腦髓里。圖書館該閉館了。室友們快回來了。他們帶著書本上新鮮的油墨味，帶著討論習題后的疲憊和充實，帶著對明天課程的些許把握或者焦慮——那些屬于現實世界的、滾燙的、活生生的東西。而我的現實，卻凝固在這片散發著外賣餿味的黑暗里，凝固在這塊映照著我蒼白鬼臉的冰冷屏幕上。

我猛地打了個寒顫，從脊椎骨一路涼到腳后跟。身體里那股因“大金”而沸騰的血液，瞬間冷透。一種比在游戲里赤身裸體面對重甲敵人更深的恐懼，毫無征兆地攫住了我。我幾乎是慌亂地伸出手，摸索著桌面上冰涼的機箱，憑著肌肉記憶找到重啟鍵，用仍在發抖的手指狠狠按了下去！

嗡——

機箱風扇吃力地轉動起來，發出干澀的摩擦聲，像垂死者的喘息。硬盤燈掙扎著閃爍了幾下，主機沉悶的啟動聲在黑暗中格外清晰。那方漆黑的屏幕，終于，極其緩慢地，艱難地，亮起了一線微弱的光。

那點微光掙扎著，像瀕死之人最后一絲呼吸，艱難地刺破了粘稠的黑暗。屏幕上先是跳動著幾行晦澀難懂的啟動代碼，隨即，那片熟悉的、由數據構成的廢墟戰場，連同那個蹲在物資箱旁、正被金光籠罩的像素小人，如同溺水者重新浮出水面，一點點、極其緩慢地重新顯現出來。

那抹金色還在！它依舊靜靜地躺在虛擬的物資箱里，光芒甚至比斷電前更顯得璀璨奪目，仿佛黑暗的淬煉讓它更加純粹。冰冷的像素光芒映在我臉上，卻再也無法點燃剛才那種近乎灼燒的狂喜。屏幕幽藍的光線下，我浮腫蒼白的臉依舊倒映在屏幕邊緣，與那片誘人的金色形成詭異的共生。

心臟還在胸腔里狂跳，咚咚咚，震得耳膜發麻，但那不再是興奮的戰栗，而是純粹生理性的恐慌殘余。手依舊抖得厲害，指尖冰涼，幾乎握不住鼠標。我深吸一口氣，宿舍渾濁的空氣帶著隔夜飯菜的酸腐味涌入肺里，嗆得我一陣反胃。喉嚨干得冒煙，視線下意識地掃過桌角那個蒙塵的馬克杯——杯底沉著淺淺一層褐色的水垢，一只小小的、不知何時淹死的蚊子尸體，正以一種僵硬的姿態漂浮在水面中央。我猛地移開視線，胃里一陣翻攪。

必須離開這里。這個念頭前所未有的強烈，像一根燒紅的針扎進腦海。游戲里，這地方太危險，隨時可能有其他玩家或者AI循著剛才的動靜摸過來。現實里……現實里這逼仄、悶熱、散發著頹敗氣息的宿舍，同樣像個危險的陷阱。手指終于勉強穩定了一些，我猛地推動鼠標！

屏幕上的像素小人像是被無形的線猛地一扯，迅速從物資箱旁彈開，笨拙地轉身，朝著地圖上標記的撤離點方向，跌跌撞撞地開始狂奔。腳步聲在耳機里被無限放大，每一步都踩在我緊繃的神經上。虛擬的斷壁殘垣在視野中飛速掠過，陰暗的角落似乎隨時會噴出致命的火舌。

突然！

“噠噠噠噠——！”

刺耳的槍聲毫無預兆地撕裂了虛擬空間的寂靜！聲音尖銳得如同玻璃刮過鐵皮，瞬間穿透廉價的耳機膜片，狠狠鑿進我的耳蝸深處！屏幕劇烈地抖動、旋轉！視野邊緣猛地爆開一片刺目的、象征被命中的紅色血霧！同時，一行冰冷、粗體、帶著強烈警告意味的系統提示，像墓碑上的刻字，狠狠地砸在屏幕正中央：

【腿部受創！移動能力嚴重受損！】

【警告！無法使用醫療物品！】

【生命值急速下降中！】

“操！”一聲嘶啞的咒罵沖口而出，帶著絕望的顫音。屏幕上，我那可憐的小人已經撲倒在地，在虛擬的塵土里痛苦地抽搐、掙扎。每一次抽搐都帶動著那抹裝在背包里的“大金”在屏幕上閃爍一下，金色的光芒此刻變得無比刺眼，像是對我貪婪和愚蠢的無聲嘲諷。

我猛地松開鼠標，雙手死死抓住油膩的頭發，指關節因為用力而發白。屏幕上，象征生命的紅色血條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冷酷地、不可逆轉地，一截一截向下消失。那行“無法使用醫療物品”的提示，像一道冰冷的鐵閘，徹底斷絕了所有生路。我僵在那里，眼睜睜看著，看著那個承載了我今夜所有狂喜與恐懼、耗費了我不知多少個小時的人，在塵土中徒勞地蹬了幾下腿，動作越來越微弱，最終，徹底不動了。

屏幕徹底灰暗下來。

緊接著，一行更大、更冰冷、更不容置疑的白色系統提示，覆蓋了整個死亡的畫面：

【行動失敗。】

【角色已死亡。】

【攜帶物品全部損失。】

行動失敗那四個字像四顆冰冷的釘子，在灰暗的屏幕上閃著幽光，也釘進了我的眼底。宿舍里一片死寂，只有機箱風扇還在徒勞地轉動，發出單調而疲憊的嗡鳴，像在為這場虛擬的死亡奏響哀樂。窗外，屬于城市的、遙遠而模糊的噪音背景音似乎重新滲透了進來，卻顯得那么不真實。

我慢慢地、極其緩慢地抬起頭。屏幕的幽光再次映出我的臉，依舊是浮腫的、蒼白的、寫滿疲憊的，但那雙眼睛深處，那點被“大金”點燃的狂熱余燼，此刻徹底熄滅了，只剩下一種被徹底抽空的茫然，以及被那四個字——“無法復活”——所凍住的、深不見底的寒意。

冰冷的電競椅像一副鋼鐵的棺槨，將我牢牢釘在原地。四肢百骸徹底抽空了氣力，不再屬于我，只剩下一種沉重而麻木的墜落感，仿佛正向著無底的深淵不斷陷落。眼皮，沉重得像兩扇灌了鉛、生了銹的卷閘門，每一次微弱的掙扎上抬，都耗盡僅存的一點火星。視野里最后一點模糊的光斑——那臺剛剛宣判我角色死亡的顯示器殘留的幽光，也終于無可挽回地開始搖曳、渙散、溶解，被無邊無際的、溫暖的黑色潮水溫柔地、不容抗拒地淹沒。

眼皮終于合攏，切斷了與外界最后一絲微弱的光線聯系。世界并非陷入絕對的死寂，反而被一種奇異的嗡鳴所充斥。那聲音從顱骨深處傳來，低沉、持續、帶著某種令人昏昏欲睡的共振，像是無數臺老舊服務器在意識的地窖里集體低吟。它淹沒了機箱風扇徒勞的哀鳴，淹沒了窗外遙遠城市模糊的喧囂背景音，甚至淹沒了自己胸腔里那越來越微弱、越來越遙遠的心跳。這嗡鳴成了意識邊緣唯一的界碑，是沉沒前最后聽到的、單調而永恒的安魂曲。

意識，這盞在虛妄與現實的夾縫中搖曳了太久、掙扎了太久的微弱殘燈，終于被絕對的、溫柔的黑暗，一口吞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