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楷軍侯的營帳內,氣氛肅然。林楓恭敬地將那份用木炭條仔細書寫的竹簡呈上。田楷端坐在案后,接過竹簡,目光沉凝地逐行看去。他看得極慢,手指偶爾在竹簡上劃過,似乎在推敲字句。
帳內只有炭火偶爾發出的噼啪聲和林楓自己略微急促的心跳聲。林楓垂手侍立,心中忐忑。這“壓迫止血法”雖有效,但畢竟是“旁門左道”,不知這位以務實著稱的軍侯會如何看待。
良久,田楷放下竹簡,抬起頭,銳利的目光直視林楓:“林三,此法……確實簡便易行,直指要害。尤其是這標注的幾處血脈搏動之點,精準實用。你在何處學得如此詳細的醫理?”他的聲音帶著探究,顯然對林楓的知識來源仍有疑慮。
林楓早已想好說辭,神態恭敬而坦誠:“回軍侯大人,小人幼時曾在漁陽城外一處破敗道觀寄居過一段時日。觀中有一位云游至此的老道長,性情孤僻,卻通曉雜學。他見小人還算伶俐,便時常讓小人幫他曬藥、謄抄些殘破典籍。其中便有一卷殘損的《金創輯要》,內中提及此‘指壓截脈’之術,并繪有簡圖。小人當時年幼,只覺得新奇,便記下了圖形和位置。至于更深奧的醫理,老道長并未傳授,不久后他便云游他方了。昨夜情急,小人也是死馬當活馬醫,僥幸想起,一試之下竟真有效。”
這番說辭半真半假,將知識來源推給虛無縹緲的“云游老道”和“殘破典籍”,既解釋了來源,又避免了被追問細節的麻煩。
田楷沉吟片刻,似乎在判斷真偽。最終,他點了點頭,眼神中的疑慮稍減:“原來如此。機緣巧合,亦是你的造化。此術雖簡,卻可活人無數。我會命軍中識字的文吏謄抄多份,分發各營伍長以上軍官,并召集軍醫,由你親自講解示范,務必使人人知曉其法,熟練運用!”
“是!軍侯大人!小人定當盡心竭力!”林楓心中一塊大石落地,連忙應道。推廣止血法,不僅能救人,更是他在軍中揚名、積累人望的絕佳機會!
“嗯。”田楷滿意地點點頭,話鋒一轉,目光變得深邃起來,“另外,子龍昨日向我提及,你對練兵一道,似乎也頗有想法?尤其是對抗騎兵?”
林楓心中一動,知道重頭戲來了。他深吸一口氣,將早已準備好的說辭和盤托出:“軍侯大人明鑒。小人見識淺薄,只是昨夜親身經歷烏桓騎兵沖陣,又見白馬義從兄弟神威,深感騎兵之利,亦思步兵求生之道。小人愚見,步兵若想抗衡騎兵,首重‘三字’:穩、齊、變!”
“哦?何謂穩、齊、變?”田楷身體微微前傾,顯然被勾起了興趣。
“穩,乃陣腳穩固!”林楓用手比劃著,“面對騎兵沖鋒,散兵游勇無異待宰羔羊。需結緊密陣型,盾手在前,如磐石生根,長矛手在后,如荊棘叢生,弓弩手居間,伺機攢射。陣型緊密,則人借人膽,馬難沖透!”
“齊,乃號令齊整!”他聲音提高,帶著一種演練的氣勢,“金鼓號令,乃軍之魂魄!士卒需令行禁止,聞鼓而進,聞金而止,變陣轉圜,如臂使指。心齊則力聚,方能抵擋鐵騎洪流!”
“變,乃因地制宜,攻敵必救!”林楓眼中閃爍著光芒,“騎兵依仗馬快,若誘其入崎嶇、狹窄、泥濘之地,則馬蹄難展,其速自減。再者,騎兵之強,在于人馬合一。若以絆索陷坑阻其馬速,以長鉤撓鉤斷其馬腿,或以強弓硬弩集火其騎手,攻其薄弱,則騎兵之威可破!”
林楓侃侃而談,雖然有些想法還顯粗糙,但條理清晰,邏輯嚴密,尤其是“穩、齊、變”三字訣,更是提綱挈領,直指核心。他結合昨夜拒馬的經驗和對白馬義從的觀察,提出了“簡易拒馬樁”、“絆馬索”、“鉤鐮槍”等具體構想。
田楷越聽,眼神越亮。他統兵多年,深知林楓所言切中要害,許多想法與他不謀而合,甚至提供了新的思路,這絕非一個普通什長能有的見識!
“好!好一個‘穩、齊、變’!”田楷忍不住撫掌贊嘆,看向林楓的目光充滿了毫不掩飾的欣賞,“林三,你之見識,遠非什長之位可容!這些想法,尤其是鉤鐮槍與絆馬索的運用,極具巧思!你且回去,將你方才所言,尤其是那‘穩齊變’三字訣與具體戰法,也如止血法一般,詳細整理成冊!待你講解完止血法后,本軍侯要親自考校你練兵之能!若真如你所言,本軍侯必不吝擢升!”
“謝軍侯大人賞識!小人定當竭盡全力!”林楓心中狂喜,強壓激動,鄭重行禮。田楷的承諾,意味著他真正進入了中層軍官的視野!
林楓帶著田楷的期許和止血法推廣的任務回到營區。營內氣氛卻有些凝重。
“林什長!”張鐵柱迎上來,臉色有些難看,壓低聲音,“您剛走,李麻子那混蛋就派人來了!趾高氣揚的,說什么他們什演練缺人手,硬是把二狗給‘借’走了!說是去搬東西,可那架勢…我看沒安好心!王胡子那廝在一邊看著,還偷偷冷笑!”
林楓眼神一冷。李麻子!果然開始找茬了!動不了自己,就從自己什里最弱小的二狗下手!
“知道二狗被帶去哪兒了嗎?”林楓沉聲問。
“好像是…東邊那個廢棄的校場,平時沒人去的。”老李頭憂心忡忡地說。
“鐵柱哥,你看好營里,照看好石頭。我去看看。”林楓二話不說,轉身就朝東校場快步走去。二狗年紀小,性格怯懦,落在李麻子那群兵痞手里,不知會受什么欺負。
廢棄的東校場,積雪更深,幾處殘破的木架歪倒在雪地里。林楓趕到時,遠遠就看到二狗瘦小的身影正被兩個膀大腰圓的李麻子手下推搡著。
“小崽子!手腳麻利點!把這些爛木頭都給爺搬到那邊去!搬不完,今天別想吃飯!”一個滿臉橫肉的漢子獰笑著,一腳踹在二狗剛抱起的木頭上。
二狗一個趔趄,連人帶木頭摔倒在雪地里,濺起一片雪沫,小臉凍得通紅,眼淚在眼眶里打轉,卻不敢哭出聲。
“哈哈!廢物!就這點力氣?林三那小子手下都是這種貨色?”另一個漢子嘲笑著,上前又踢了二狗一腳。
“住手!”林楓一聲怒喝,如同炸雷,大步沖了過去。
那兩個漢子一愣,看到是林楓,非但不怕,反而露出挑釁的笑容。
“喲!這不是新上任的林大什長嗎?怎么有空來這荒郊野地?”橫肉漢子抱著胳膊,陰陽怪氣。
“我的人,輪不到你們管教!二狗,起來!”林楓目光如刀,掃過兩人,伸手去拉二狗。
“你的人?”另一個漢子擋在林楓面前,皮笑肉不笑,“李什長‘借’他來幫幫忙,怎么,林什長這點面子都不給?還是說…你這新什長,管不住手下,連個小崽子都護不住?”
“讓開!”林楓聲音冰冷,壓抑著怒火。
“我要是不讓呢?”那漢子故意挺起胸膛,一臉蠻橫。他們都是李麻子的心腹,平日里橫行慣了,根本沒把林楓這個“暴發戶”什長放在眼里。
就在這時,一個威嚴的聲音在眾人身后響起:“都在這里做什么?!”
眾人回頭,只見趙云不知何時已策馬來到附近,他顯然是在巡視營地,正好撞見。他端坐馬上,目光掃過場中情形,看到摔倒在地、滿臉委屈的二狗,以及林楓與兩個壯漢對峙的場面,眉頭瞬間皺起,一股無形的壓力彌漫開來。
那兩個李麻子的手下頓時蔫了,囂張氣焰蕩然無存,慌忙低下頭:“趙…趙什長!”
“趙什長!”林楓也抱拳行禮,指著二狗道,“我什中兵卒二狗,被李麻子什長‘借’來此處搬運重物,然此二人非但不加援手,反惡意刁難推搡!請趙什長明察!”
趙云的目光如同實質般落在兩個漢子身上:“可有此事?”
兩人嚇得一哆嗦,冷汗都下來了:“回…回趙什長…我們…我們只是讓他快點干活…”
“干活?”趙云聲音冰冷,“我觀此地廢棄已久,有何緊要之物需一少年兵卒冒雪搬運?李麻子何在?讓他來見我!”
“李…李什長他…他…”兩人支支吾吾,說不出話。
“滾!”趙云一聲低喝,如同驚雷。兩人如蒙大赦,屁滾尿流地跑了。
趙云下馬,走到二狗身邊,將他扶起,拍了拍他身上的雪,聲音緩和了些:“可曾受傷?”
二狗受寵若驚,連忙搖頭:“沒…沒有…謝趙什長!”
趙云看向林楓,眼神帶著詢問。
林楓將事情經過簡要說了,最后道:“李麻子什長‘借’人,恐非善意。”
趙云冷哼一聲:“李麻子?慣會弄些上不得臺面的伎倆!林什長,你初掌一什,樹欲靜而風不止。對此等魑魅魍魎,當以雷霆手段震懾之,一味忍讓,反使其得寸進尺!”他這番話,既是提醒,也是點撥,更隱含著對林楓的支持。
“謝趙什長教誨!小人明白了!”林楓心中感激,也豁然開朗。在軍營這種地方,有時候太過低調隱忍,反而會被視為軟弱可欺!
“嗯。”趙云點點頭,翻身上馬,“你好自為之。田軍侯既委你推廣止血法與考校練兵,當以正事為重,莫要被小人分心。”說完,他策馬離去,留下一個令人心安的背影。
林楓拉著二狗的手,感受到他還在微微發抖。“別怕,二狗,以后沒人敢再隨便欺負你。”林楓的聲音堅定有力,“走,回去。鐵柱哥他們該等急了。”
“嗯!”二狗用力點頭,看著林楓的眼神充滿了依賴和崇拜。
回到營區,張鐵柱和老李頭見二狗平安回來,都松了口氣。林楓沒有隱瞞,將事情經過和趙云的話告訴了大家。
“李麻子那個王八蛋!還有王胡子!肯定是他們串通好的!”張鐵柱氣得一拳砸在木樁上。
“林什長,趙什長說得對!咱們不能總挨欺負!”老李頭也難得地激憤起來。
陳石頭掙扎著坐起:“林什長…只要您一句話…”
林楓看著群情激憤的手下,心中有了決斷。他走到一直縮在角落、假裝睡覺的王胡子面前。
王胡子感受到陰影,睜開眼,看到林楓冰冷的目光,心頭一顫,色厲內荏地叫道:“你…你想干什么?!”
“王胡子,”林楓的聲音平靜得可怕,“李麻子‘借’走二狗,你知道吧?”
“我…我怎么會知道!”王胡子眼神閃爍。
“不知道?”林楓冷笑一聲,突然提高音量,“張鐵柱!李老根!”
“在!”張鐵柱和老李頭立刻挺胸應道。
“從今日起,王胡子由你二人‘貼身照料’!”林楓的聲音帶著不容置疑的命令,“他走到哪,你們跟到哪!他干什么,你們‘幫’他干!尤其是畫地形圖的任務,務必‘協助’他盡快完成!明白嗎?!”“貼身照料”四個字,咬得極重。
張鐵柱和老李頭先是一愣,隨即明白過來,臉上露出獰笑:“明白!林什長!保證‘照料’得妥妥帖帖!”
王胡子臉色瞬間煞白!這哪是照料?這是赤裸裸的監視和變相軟禁!他以后別說找李麻子,連放個屁都得被人盯著!
“林三!你…你不能這樣!你這是濫用職權!”王胡子驚恐地叫道。
“濫用職權?”林楓俯下身,湊近王胡子耳邊,用只有兩人能聽到的聲音,冰冷地說道,“比起你想害二狗,想害我們整個什,這點‘照料’算什么?王胡子,收起你那些小心思。再讓我發現你勾結外人,坑害同袍…下次就不是‘照料’這么簡單了!這軍營里,凍死、餓死、或者‘意外’死在戰場上的人,可不少!”
林楓眼中閃過的寒光,讓王胡子渾身一顫,如墜冰窟!他第一次從這個年輕人身上感受到了實質性的殺意!那是真正經歷過生死、并且不介意再制造一次生死的眼神!
“我…我…”王胡子嘴唇哆嗦著,想說什么,卻一個字也吐不出來,只剩下深深的恐懼。他知道,林楓不是在開玩笑。有趙云隱約的撐腰,有田楷的關注,林楓真要弄死他一個降卒,并非不可能!
看著王胡子癱軟下去、面如死灰的樣子,林楓直起身,不再看他。對付惡人,就要比他們更狠!趙云的點撥,讓他徹底明白了這個道理。
“好了!”林楓轉身,面向張鐵柱等人,聲音恢復沉穩,“小插曲過了。現在,我們有更要緊的事!”
他拿起幾根備用的木矛(削尖了當拒馬樁剩下的):“鐵柱哥,老李頭,二狗,還有石頭兄弟,你們看著!”
林楓走到營帳前的空地上,擺開架勢:“田軍侯命我整理練兵之法,更要親自考校!時間緊迫!從現在起,我們什,就開始練!就從最基本的——‘穩’字開始!”
“鐵柱哥,你力氣最大,持盾在前!”
“老李頭,你經驗多,持矛在鐵柱哥左后!”
“二狗,你靈活,持矛在右后!”
“石頭兄弟,你暫時觀戰,但也要用心記!”
“我居中指揮!”
“記住!盾手如山,重心下沉!矛手如刺,斜指向前!三人成犄角,互相依靠!聽我號令!”
“舉——盾!”
“刺——!”
林楓洪亮的聲音在營區上空回蕩,雖然只有寥寥數人,動作也生疏笨拙,但那股初生的、不屈的、渴望變強的意志,卻如同破土的嫩芽,在這冰天雪地的幽州軍營里,頑強地伸展出來。
不遠處,趙云勒馬駐立在一個小土坡上,靜靜地看著林楓營區那小小的操練場景。看著林楓一絲不茍地糾正著張鐵柱的持盾姿勢,看著老李頭略顯笨拙地調整長矛角度,看著二狗努力挺起瘦弱的胸膛…趙云冷峻的臉上,緩緩浮現出一抹欣慰的笑意。
“林三…林三…”他低聲念著這個名字,眼中充滿了期待,“或許…白馬義從中,真能因你而有所不同?”
他調轉馬頭,身影融入風雪。而林楓營區那簡陋卻充滿生氣的操練聲,卻仿佛穿透了寒風,預示著某種改變,正在這嚴酷的亂世軍營中,悄然醞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