庫山，人間煉獄。

廝殺與慘嚎成了這片山嶺背景音，草木被血浸透，巖石被染成黑紅。

河西軍的游擊戰雖令吐蕃人頭疼，自身卻也如同風中殘燭，不斷搖曳，隨時可能熄滅。

兵力在一次次小規模的接戰中不斷損耗，將士們眼窩深陷，嘴唇干裂，身上的傷口在汗水和污垢中反復潰爛，每一次呼吸都帶著鐵銹般的血腥味和深深的疲憊。

箭矢早已告罄，刀劍崩口卷刃，連填飽肚子的草根樹皮也幾乎搜刮殆盡。

絕望，像冰冷的毒藤，纏繞著每一個人的心。

山腰一處隱蔽的巨大石洞內，臨時充作帥帳。

郭子儀肩頭的傷布滲出新的暗紅，他靠在冰冷的石壁上，閉著眼，胸膛起伏。

高適坐在一旁，用一塊破布蘸著渾濁的雪水，艱難地擦拭著佩劍上的血污，劍身映出他蒼白卻依舊銳利如鷹隼的臉龐。

“大帥，”一名嘴唇干裂出血的裨將踉蹌進來，聲音嘶啞得如同砂紙摩擦，“弟兄們快撐不住了，東面三道隘口又丟了！老張他們一隊人，被吐蕃的牦牛陣踩沒了！”他聲音哽咽，說不下去。

洞內一片沉寂，只有參差不齊的喘息聲和火把燃燒的噼啪聲，壓抑的絕望幾乎要將這最后的容身之所壓垮。

郭子儀猛地睜開眼，眼中血絲密布，卻燃燒著不肯屈服的火焰：“撐不住也要撐，告訴弟兄們，殿下沒有放棄我們。涼州王御史沒有放棄我們，只要還有一口氣在，多拖一天，援軍就離我們近一天。”

“大帥！吐蕃人又在山下集結了，好多牦牛！”洞口瞭望的哨兵聲音帶著驚恐的顫抖，連滾帶爬地沖進來。

郭子儀與高適霍然起身，疾步沖出山洞。借著熹微的晨光，只見山下吐蕃大營方向煙塵滾滾，沉悶如雷的牛哞聲匯成一片恐怖的聲浪，直沖云霄。

無數體型龐大、披著簡陋皮甲、犄角上綁著利刃的牦牛，正被驅趕著匯聚，如同黑色的潮水，在吐蕃督戰隊的皮鞭和號角聲中漸漸狂暴起來。

乞力徐那面猙獰的狼頭大旗，在晨風中獵獵招展，透著最后總攻的決然。

“乞力徐，要拼命了！”高適握劍的手指關節捏得發白，眼中寒光四射。

郭子儀死死盯著山下那越來越龐大的黑色洪流，心一點點沉向深淵。

以殘軍疲憊之軀，正面硬撼這狂暴的牦牛陣，無異于螳臂當車！難道庫山真是絕地？

就在這千鈞一發、全軍幾近崩潰之際。

“大帥！大帥！”十幾個渾身浴血、幾乎辨不清面目的身影，連滾帶爬地撲到郭子儀面前，為首者正是涼州斥候營的校尉。

他背上插著半截斷箭，一條胳膊無力地耷拉著，卻死死護著懷中幾個沉重的、散發著濃烈咸腥氣的粗麻布袋！

“涼州王御史將按太子殿下奇計，鹽.....火....牦牛。”校尉用盡最后力氣擠出這幾個字，頭一歪，昏死過去。

“鹽？！”郭子儀渾身劇震，猛地蹲下，一把扯開一個麻袋。

刺鼻的咸腥味混合著火油的惡臭撲面而來，里面是浸透黑油的干草，外層則覆蓋著厚厚的、雪白細膩的鹽粉。

剎那間，李瑛飛鴿傳書上的每一個字，如同燃燒的烙印，清晰地浮現在他腦海。

“天不亡我！天不亡我河西軍！”郭子儀猛地站起，仰天發出一聲近乎泣血的咆哮，那聲音穿云裂石，瞬間驅散了籠罩全軍的死氣。

他眼中閃現出必勝的精光，仿佛瀕死的雄獅重新煥發了兇性。

“傳令！”郭子儀對著高適說道，“所有能動彈的弟兄，立刻集結，按太子殿下之計，給老子備‘戰馬’，將這些麻袋捆在馬上，快！快！快！”

太子李瑛的奇計，點燃了庫山殘軍瀕臨熄滅的求生意識，令生存的本能壓倒了極致的疲憊。

所有還能站立的士兵，無論帶傷多重，都圍了上來。

一匹匹僅存的戰馬被牽來，它們不安地甩著頭，打著響鼻，被那刺鼻的鹽油混合氣味刺激得躁動不安。

沉重的鹽袋被牢牢捆縛在它們的背上，鹽粉沾上火油，變得粘稠，散發出一種更加怪異、更加濃烈、足以讓任何嗜鹽生物瘋狂的氣味！

最后，士兵們將浸透火油的草繩，緊緊縛在它們的尾部。

整個庫山，在絕望的表象下，正瘋狂地積蓄著焚滅一切的力量，郭子儀親自巡視，檢查著每一匹馬，每一個細節。

他走到高適身邊，看著這位老友眼中同樣燃燒的火焰，沉聲道：“達夫，待戰馬沖亂敵陣，你帶左軍精銳，隨我直插乞力徐的中軍，此獠首級，今日必取。”

高適重重點頭，嘴角扯出一抹殺意：“正合我意！大非川的血債，該清算了。”

夜幕，終于如同巨大的黑幕，徹底籠罩了庫山。今夜無月，濃云如墨，伸手不見五指，只有凜冽的寒風在山谷間呼嘯穿行，發出鬼哭般的嗚咽。

山下吐蕃大營的篝火連成一片，如同地獄之眼，人喊馬嘶，夾雜著牦牛不安的躁動低哞，清晰可聞。

連續多日的圍困和今日白晝的集結，似乎耗盡了吐蕃人的警惕，營中喧鬧中透著一股大戰前的松懈與疲憊。

他們只等天亮，便要驅使那恐怖的牦牛洪流，將庫山徹底碾平。

時機已到！

庫山各處隱秘的出擊口，河西軍殘存的將士屏住了呼吸，如同蟄伏的猛獸。

郭子儀站在一塊突出的巖石上，玄色大氅在狂風中獵獵作響，他如同石雕，目光死死鎖定山下那片燈火最密集處。乞力徐的中軍大營！

“點火！”郭子儀的聲音不高，卻帶著斬斷一切的決絕，在呼嘯的風聲中清晰地傳入每一個士兵耳中！

“嗤！”

數百支早已引燃的火把驟然亮起，火光跳躍，映照著一張張涂滿泥污、傷痕累累卻殺氣騰騰的臉。

“放箭！”郭子儀揮臂如刀。

數百支尾部燃燒著熊熊火焰的火箭，帶著凄厲的破空聲，如同撕裂夜幕的流星火雨，精準地射向山腳那些背負著死亡鹽袋的戰馬馬尾部。

“噗！噗！噗！”

浸透了火油的草繩瞬間被點燃！火焰如同貪婪的毒蛇，沿著草繩瘋狂向上竄起，瞬間舔舐上牛馬的尾部皮毛！

“唏律律！”

無法想象的劇痛和深入骨髓的恐懼，瞬間引爆了所有牲畜！凄厲痛苦的嘶鳴劃破夜空，蓋過了風聲。

背負著沉重鹽袋的戰馬，在尾部烈焰的瘋狂灼燒下，徹底癲狂。

劇痛驅使著它們不顧一切地向前狂奔，而更致命的是，那濃烈到極致的、裹挾在夜風中的咸腥鹽味經過火焰的灼燒，如同最強烈的興奮劑，接著大風灌入山底下的牦牛鼻中，刺激著它們最原始的欲望和野性。

對于嗜鹽如命的牦牛來說，這味道無異于最甘美的瓊漿玉液，瞬間點燃了它們血液中最狂暴的因子。

“哞！！！”

原本溫順或在皮鞭下勉強安靜的牦牛群，徹底炸營了！無數雙牛眼在黑暗中瞬間變得赤紅。

它們掙脫韁繩，撞翻圍欄，發出震天動地的咆哮，完全無視了主人的皮鞭和呵斥，憑著對鹽味最本能的瘋狂追逐，朝著那鹽味最濃烈的地方，那些正在營地里橫沖直撞的戰馬和它們背上燃燒的鹽袋，發瘋般地沖去。

亂了，徹底亂了！

可相比吐蕃人在亂中看到的是絕望，河西軍眼里看到的是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