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月十八，霜重如鐵，已是傍晚時分。

外城的柳巷浸在刺骨寒意里，此起彼伏的咳嗽聲從歪斜的茅檐下滲出。

劉適裹緊黑色斗篷，瘸腿踏過結霜的水洼，腐木拐杖叩在青石板上，發出聲聲鈍響。

身后半步，一個左頰帶刀疤的壯漢沉默跟隨。

劉適懷中抱著粗麻藥包，每路過一處人家，他便要駐足片刻。

當側耳傾聽見門內撕心裂肺的咳喘聲時，才用拐杖叩響門框。

“今日黑蛟幫放藥，去巷口領取?！?

木門“吱呀”一聲被推開，一個老婦人佝僂著身子挪出門檻。

“小適啊，這是老婆子本月的例錢。”婦人聲音沙啞。

劉適搖頭：“李嬸，您這把年紀，按規矩，這例錢是免了的?！?

“小適啊，這你必須收著。這些日子你忙來忙去，就當老婆子給你買碗熱湯喝?！?

老婦人卻只是強硬地把錢袋塞給他。

錢袋里銅錢叮當亂響，其實不過幾十文錢。

劉適默然。

他不明白，他不過是盡了本分，巷民們卻爭著將例錢都塞給他。

原來這些人所求，不過是一條活路罷了。

繼續往前，很快來到了柳巷巷口。

三個精壯漢子圍著一口架起的生鐵大鍋，附近堆了一堆柴火。

“堂主，都準備好了?！币蝗松锨肮Ь吹馈?

劉適點點頭，將手中藥包遞了過去。

很快幾個人忙活起來，生火、挑水、熬藥、攪動鐵鍋......

鍋底柴火噼里啪啦，一鍋濃褐藥汁已在鐵鍋中翻涌。

這是任顧那天給他的藥方子。

外城近來風寒肆虐，巷里人要么強撐硬熬，要么愁眉盤算著藥錢，總歸是舍不得那幾個銅板。

最近已經抬出去兩具蓋著草席的尸首。

不多時，巷子里的人三三兩兩聚來，在鍋前排起蜿蜒長隊，人人手捧粗瓷破碗。

“謝堂主?！?

每個領藥人接過藥時都低聲道謝一句。

隊伍從柳巷一直排到隔壁黑水巷，里面不乏隔壁巷子的陌生面孔。

劉適沒有在意，都給盛滿一碗滾燙藥湯。

如今他雖頂著黑蛟幫堂主的名頭，實則權勢早已凌駕幫主之上。

那所謂的幫主，手下不過寥寥數名親信。

而劉適清楚，只需自己振臂一呼，頃刻間便會有無數巷民揭竿而起，將這黑蛟幫掀個底朝天。

甚至連隔壁虎頭幫的地盤都能打下來。

可他始終按著自己心中規矩行事，一絲不茍。

每月初五收例錢，從不多取一文；保柳巷平安，不得有欺辱之事。

他深知自己愚鈍，也不知道自己這樣做對不對，只是覺得做點什么便好。

巷尾陰影處，任顧戴著一個面罩看著此幕，良久無言。

“劉適這小子，以凡人之軀在干某種不得了的事情啊?！?

以前世的經驗來看，這般世道下，莫說是一碗藥水了，便是一碗摻了香灰的符水，不知便能引得多少民眾相隨。

任顧沒有太多停留，轉身拐進兄長任重那間小小的屋子。

房屋逼仄，方寸木桌上已擺開幾道葷素，紅燒肉泛著油光，炒時蔬還冒著熱氣。

“小顧，”大哥任重抬頭見了任顧先是一愣，繼而笑容浮現在臉上，“我算著你今日一定會過來的。”

“大哥。”

任顧摘下面罩，同樣笑了笑。

今日是任顧此世十七歲的生辰。

任重一把攥住他的手腕往凳子上按：“先坐下說話?！?

“嫂子的風寒可好些了？”任顧順勢坐下，“上月捎來的銀錢收到了吧？”

“自然是好了，都能下地做飯了。”婦人又端上一盤熱騰騰的炒菜，眼角笑出細紋。

任重搓了搓手：“那場風寒后，她身子虛了好久，多虧劉適帶了郎中來把脈?！?

“郎中說......”他忽然支吾起來。

任顧心頭一緊：“郎中究竟說什么？”

莫不是診出什么惡疾？

卻見婦人抿嘴一笑，手指輕輕點了點自己的肚子。

“嫂子這是......有喜了？”任顧不由得出聲道。

任重這才重重點頭。

任顧從懷里掏出十兩銀子和一包草藥，硬塞進大哥手里：“得給嫂子補身子，大哥你收好?！?

他實在不知該帶什么賀禮，索性直接給錢。

這銀子是葉回那兒得的，總算沒再向樊平借。

任重粗糙的手推拒著，老臉漲得更紅：“這......哪有兄長總收弟弟銀錢的道理?！?

他聲音鄭重起來，“你也到成家的歲數了，該攢點錢討個媳婦兒了?！?

這方天地里，十六七歲成婚實屬平常。

然而任顧心知皆陽城或許并非其未來久留之地，因此眼下還無這般念頭。

他不由分說將銀包按在大哥掌心：“我如今來錢容易，不必擔心。”

正說話間，門外忽響起輕叩之聲。

任重拉開門閂，卻見劉適立在階前，左手還提著一刀五花肉。

“是小適啊，快快進來。”任重忙側身相讓，又轉頭朝著任顧道，“這段時日多虧小適照應，你嫂子上次的郎中都是他差人請來的。”

“顧哥今日也在啊。”劉適抬手掀開斗篷，那張本該年輕的面容卻布滿風霜。

他左眼處凹陷的窟窿格外刺目，邊緣還留著未愈的疤痕。

他扯了扯嘴角，解釋道：“我這眼睛啊，上回跟魚龍幫干架，不小心弄的?！?

“我給你的補藥你沒服用嗎？”任顧盯著他依舊瘦弱的身板發問道。

劉適擺擺手：“藥都分給幫里弟兄了。我這身子骨天生窄小，補不起來的?！?

“近來幫中情形如何？”任顧問。

“如今黑蛟幫上下基本都聽從我的話，再也不會有梁龍那般角色出現。”

“只是......”

他忽然壓低嗓門，那只獨眼瞇起。

“這外城近來邪性得很。”

“不知為何，各幫派近來斗得越發兇狠，三天兩頭就見血?！?

“另外，不止咱們巷子，連周邊幾條巷子黑水巷、榆錢巷，都有人莫名失蹤，加上這波風寒......往年從沒這么難熬的冬?！?

“最蹊蹺的是糧價，”

“不漲反跌，倒像是......”

話到此處頓了頓，劉適獨眼中閃過一絲寒意。

“像是吃糧的人，越來越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