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屋里彌漫著一股劣質燒酒和汗臭混合的渾濁氣味。張茂全正佝僂著背，蹲在火塘邊，就著一小碟咸菜，悶頭喝著廉價的散裝白酒。他臉上帶著不正常的紅暈，眼神渾濁，顯然已經喝了不少。聽到巨響，他醉醺醺地抬起頭，渾濁的眼睛里先是茫然，隨即看清了門口那個如同雪人般、眼神卻燃燒著地獄之火的身影時，瞬間被巨大的驚恐攫住！

“王……王警官？！你……你咋來了？”他結結巴巴，下意識地想站起來，身體卻因為醉酒和恐懼晃了一下。

“鑰匙！”王梅一步跨到他面前，聲音嘶啞冰冷，如同從九幽之下傳來，“村委文件柜！助學基金會！賬本！鑰匙——交出來！”

“鑰……鑰匙？”張茂全眼神閃爍，下意識地捂住自己鼓囊囊的褲兜，身體向后縮，“什……什么鑰匙……俺……俺不知道……”

“不知道？！”王梅猛地探手！動作快如閃電！一把揪住張茂全的衣領！巨大的力量將他整個人從矮凳上提了起來！酒碗哐當一聲掉在地上摔得粉碎！渾濁的酒液濺了一地！

“吳子壽死了！被活埋了！玉萍玉美差點被墻壓死！老魏的名字在那本賬上！寫著收錢去毀墻！那五十萬補償款！走的是基金會的賬！你他媽告訴我你不知道？！”王梅的臉幾乎要貼到張茂全那張因驚恐而扭曲的臉上，冰冷的呼吸噴在他臉上，“鑰匙！交出來！不然我讓你現在就下去陪吳子壽！！”

巨大的恐懼和酒精的麻痹讓張茂全徹底崩潰了！他喉嚨里發出嗬嗬的怪響，身體抖得像篩糠，褲襠瞬間濕了一大片！一股濃烈的尿騷味彌漫開來！

“別……別殺俺……俺……俺給……俺給……”他語無倫次，手忙腳亂地從褲兜里掏出一串用油膩紅繩拴著的、叮當作響的鑰匙串，顫抖著遞過去，“就……就這把……銅的……銅的……”

王梅一把奪過鑰匙串！冰冷的手指觸碰到那枚黃銅鑰匙！她看也沒看癱軟在地、屎尿齊流的張茂全，轉身再次沖入風雪！

村委辦公室。那扇破舊的木頭文件柜在昏黃的燈光下像一個沉默的棺材。王梅的手因為寒冷和極度的情緒而劇烈顫抖，試了幾次才將黃銅鑰匙插進鎖孔。

咔噠。

鎖開了。

一股陳年的灰塵和紙張霉變的氣味撲面而來。柜子里堆滿了各種泛黃發脆的文件、表格、落滿灰塵的舊獎狀。王梅粗暴地翻找著！手指被鋒利的紙邊劃破也渾然不覺！

找到了！

在柜子最底層！一個用牛皮紙包得嚴嚴實實、貼著“諾黑·珠碼聯合助學基金會·原始憑證（封存）”標簽的硬殼文件夾！

王梅一把將它抽了出來！牛皮紙冰冷堅硬！她撕開封條！里面是厚厚一摞裝訂整齊的賬冊！還有一疊用回形針別著的銀行流水單據！

她顫抖著翻開第一頁賬冊！日期！赫然是前年！正是楊振國所說的“基金會”成立之初！

收入項：

【鄉財政撥款（專項扶貧助學款）：￥200，000.00】

【諾黑村集體土地補償款（定向監管賬戶轉入）：￥500，000.00】

【匿名捐贈（現金）：￥100，000.00】（備注：趙工代收）

支出項：

【資助對象：吳玉秀（諾黑村）學年學費及生活費：￥8，000.00】

【資助對象：李強（珠碼村）學年學費：￥5，000.00】

……

【項目管理費（基金會日常運營）：￥150，000.00】

【專項調研及評估費（委托第三方）：￥300，000.00】（收款方：H.W.咨詢）

【場地租賃及設備購置費：￥120，000.00】

【其他不可預見支出：￥217，000.00】

觸目驚心！那筆五十萬補償款赫然在列！而真正落到學生手里的錢，不足零頭！超過三分之二的錢，以各種名目流向了那個神秘的“H.W.咨詢”和一堆含糊不清的支出！項目管理費高達十五萬！在一個深山小村成立的“助學基金會”？！

王梅的手指死死摳著賬頁邊緣，指甲幾乎要嵌進紙里！她猛地翻到后面！銀行流水單據！一張張！清晰地顯示著巨額資金的流向！最終，絕大部分款項都匯入了同一個賬戶——開戶行：海外某離岸銀行！戶名：H.W. Capital！

H.W.資本！和賬本里那些“信息清障費”的收款方一模一樣！

冰冷的數字如同無數毒蛇，纏繞著她的心臟，越收越緊！窒息感讓她眼前陣陣發黑！她強撐著，翻到最后一頁！一張夾在賬冊末尾的、打印在普通A4紙上的“基金會理事會成員名單”！

理事長：趙嵐（技術顧問）

副理事長：林明（縣招商局項目科科長）

理事：楊振國（諾黑村支書）

理事：張茂全（諾黑村副支書）

理事：XXX（珠碼村代表）

趙嵐！林明！楊振國！張茂全！所有名字！如同燒紅的鐵釘！狠狠釘進了她的瞳孔深處！

轟——！！！

最后的拼圖！轟然合攏！

那場針對她的便利店謀殺！那場吞噬了吳子壽的塌方！那場差點壓死玉萍玉美的校墻垮塌！那筆被吞噬的補償款！那盤踞在助學基金會名目下的吸血網絡！那流向海外離岸賬戶的巨額黑金！所有的一切！源頭！核心！都在這里！

趙嵐！林明！他們利用扶貧助學、利用村民對未來的微薄希望！編織了一張巨大的、吸血的網！諾黑和珠碼，不過是他們精心挑選的、用來洗錢和掩蓋罪行的屠宰場！吳子壽、老魏、玉秀、玉萍玉美……所有被卷入的人，都只是他們棋盤上任人宰割的棋子！甚至連林晚……那個無辜的女孩……也被他們當成了掩蓋罪行的工具和隨時可以犧牲的籌碼！

滔天的怒火混合著冰冷的絕望，如同火山噴發般在王梅胸腔里炸開！燒毀了最后一絲理智！她猛地將賬冊和流水單據死死塞進懷里！轉身！像一頭被徹底激怒的、傷痕累累的母獅，再次撞入那片吞噬一切的暴風雪！目標只有一個——珠碼村！那個掛著“工作組”牌子的粉刷小樓！趙嵐！林明！她要親手撕開他們偽善的面具！將他們拖進地獄！

風雪怒吼！天地間一片混沌！王梅的身影在深雪中艱難跋涉，每一步都留下深深的、帶著決絕恨意的印記！警服上的冰凌在狂風中碎裂！那張被泥點玷污的林晚照片，緊貼著她滾燙的心臟，如同最后的戰旗！

風暴的中心，珠碼村委那棟新粉刷的小樓在風雪中如同鬼域。二樓那間拉著厚重窗簾的“安全屋”里，慘白的燈光下，氣氛卻比窗外的暴雪更冰冷窒息。

趙嵐依舊獨自坐在靠墻的單人椅上，雙手交疊置于膝頭，神情平靜得如同冰雕。只是那微微低垂的眼睫下，無人能窺見其深處翻涌的暗流。林明煩躁地在不大的房間里踱步，皮鞋踩在水泥地上發出空洞的回響。他指間的香煙燃到了盡頭，燙到了手指也渾然不覺，猛地將煙蒂摁滅在早已堆滿的煙灰缸里。

“趙工！”林明猛地停下腳步，布滿血絲的雙眼死死盯住趙嵐，聲音帶著壓抑不住的焦躁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恐懼，“先鋒那邊徹底爛了！那個被抓的工人嘴巴不嚴！縣局雷隊那邊已經盯上H.W.的海外流水了！還有諾黑小學那堵墻！老魏！他媽的！老魏要是扛不住……”

“他扛不住什么？”趙嵐緩緩抬起眼皮，目光平靜無波地迎上林明，“一個精神不穩定、有自毀傾向的孤寡老人，在風雪天意外死于墻體坍塌。現場有他遺留的、顯示其曾試圖加固但方法錯誤的痕跡。很合理。”她的聲音平穩清晰，如同在宣讀一份實驗報告結論，“至于H.W.資本，那是先鋒工程為了避稅和海外采購設立的離岸殼公司，所有資金往來都有正規合同和發票支撐。與我們何干？”

“可……可那賬本！”林明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絲破音，“王梅！那個瘋女人！她拿到了！她肯定拿到了！就在諾黑小學的廢墟里！她……”

“什么賬本？”趙嵐打斷他，嘴角極其細微地向上牽動了一下，那弧度冰冷得沒有一絲溫度，“林科長，你太緊張了。諾黑小學的垮塌是工程質量問題和極端天氣共同作用的結果。王警官在救人過程中發現了一些無關緊要的舊文件，僅此而已。至于你提到的所謂‘賬本’，那只是某些別有用心的人，為了阻撓重點項目落地、煽動村民情緒而偽造的謠言和偽證。”

她微微前傾身體，那雙仿佛時刻映射著精密數據的眼瞳直視著林明慌亂的眼睛，聲音壓得更低，卻帶著一種奇異的、令人毛骨悚然的穿透力：“記住，程序。一切都要符合程序。我們的每一步，從項目立項、資金審批、到補償發放、甚至包括那個不幸的意外……所有的程序文件，都經得起最嚴格的審計。王梅？她只是一個被村民情緒裹挾、工作壓力過大、甚至可能因為諾黑小學救援時頭部受到撞擊而產生臆想的基層民警。她的指控，沒有任何實質證據支撐。只要程序文件鏈完整，誰也動不了我們。”

林明看著趙嵐那張平靜到近乎詭異的臉，聽著她條理清晰、邏輯縝密、將一切罪惡都消解于無形的話語，一股寒意從腳底板瞬間竄上頭頂！比窗外的風雪更冷！他張了張嘴，想說什么，卻發現喉嚨干澀得發不出任何聲音。這個女人的冷靜和冷酷，超出了他的想象！

就在這時！

“砰——！！！”

一聲震耳欲聾的巨響猛地炸開！會議室那扇厚重的木門如同被炮彈擊中！整扇門板帶著門框的碎木屑和扭曲的合頁，轟然向內倒塌！重重砸在地面上！激起漫天煙塵！

一個身影如同從地獄歸來的復仇女神，裹挾著門外狂涌而入的冰冷風雪和濃烈的殺意，出現在破碎的門洞處！

王梅！

她渾身濕透，警服上凝結著厚厚的冰凌，頭發凌亂地貼在額前，臉上、手上布滿了被風雪和樹枝刮出的血痕！但那雙眼睛！燃燒著足以焚毀一切的冰冷火焰！死死鎖定了房間里的兩個人！

她的右手！赫然握著一把警用制式手槍！槍口冰冷！穩穩地指向房間中央！

“程序？！”王梅的聲音嘶啞如同惡鬼咆哮，穿透煙塵和風雪，每一個字都帶著血淋淋的恨意，“趙嵐！林明！你們用程序吃人！用程序吸血！用程序掩蓋謀殺！今天！老子就用這把槍！給你們講講什么叫老子的程序——！！”

冰冷的槍口！在慘白的燈光下！散發著死亡的寒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