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王梅的手在冰冷的風中微微顫抖，并非因為后怕，而是對趙嵐那超乎常理的冰冷果決產(chǎn)生的強烈心悸。這個人，到底是什么來路？那電光火石間流露的殘忍兇性又是什么？

“小楊！銬了！”王梅厲聲命令，聲音里帶著從未有過的凜冽。那個年輕輔警慌忙上前，銬住藍衣人的腳踝，兩人合力將他徹底拖離。

混亂的現(xiàn)場終于被粗暴地按下了休止符。后續(xù)的核查工作在縣局主導下，以令人窒息的速度進行著。先鋒工程那幾臺昂貴的鋼鐵怪獸在諾黑山腳的寒風里徹底熄了火。老魏和他那被定位“違規(guī)開墾”的幾片薄命藥圃，被暫時拋在了冰冷僵持的“復核程序”之中。

工作組的重心轉(zhuǎn)移到了珠碼村委那間剛剛粉刷過的“安全屋”里，一場更隱秘、更接近真相核心的對峙正拉開序幕。

會議室的窗簾拉得嚴嚴實實，只有慘白的燈光投射在一張厚重的長條木桌上。林明坐在主位，臉色比外面的天色還要陰沉，指間的香煙明明滅滅，煙灰缸里積滿了灰燼。掛職組長和縣局那方臉雷隊分坐兩側(cè)。趙嵐獨自一人坐在靠墻的單人椅上，雙手交疊置于膝頭，神情平靜如同古井?？諝馊缤痰你U塊，壓得人呼吸困難。

桌上放著兩份薄薄的打印件。一份是剛剛送達的、來自省生物研究所的緊急情況說明函。另一份則是一份簡短但極具法律效力的合同補充協(xié)議掃描件影印本。

雷隊的面前則攤著一份卷宗檔案復印件，旁邊幾張技術(shù)性的復原報告照片觸目驚心：便利店的坍塌力學分析（顯示關(guān)鍵承重結(jié)構(gòu)處有非自然性切割斷裂痕跡）、楊曉玲那條染血粗布褲子纖維提取的混合土壤成分分析報告（檢測出珠碼村灘地特有的沙土礦物成分）、最重要的是一把撬杠類重器頂端殘留的組織樣本DNA比對結(jié)果（一份匿名提交的舊工地斗毆檔案遺留樣本比對成功）。

掛職組長咽了口唾沫，聲音干澀地打破了死寂：“趙工……省所的函件上說……你個人名下的全資控股生物科技公司……上個月和先鋒工程就省道擴建三號標段達成了設(shè)備租賃服務(wù)補充合同……金額不大……但條款很……特殊？”

林明猛地掐滅了煙頭！那用力一碾幾乎要將煙蒂碾碎！他抬起頭，布滿血絲的雙眼死死盯住趙嵐，每一個字都像是從牙縫里擠出來的冰碴子：“趙嵐！你解釋！那份補充合同的核心保密條款‘工程實施區(qū)域地質(zhì)水文敏感點位數(shù)據(jù)（包括潛在珍稀動植物群落分布評估坐標）提前同步共享’，以及你名下公司享有的對應(yīng)地塊土石方工程50%優(yōu)先處置分包權(quán)！這他媽算怎么回事？！你在利用省所和國家資源給你的私人公司當信息掮客？！”

雷隊推了一下那張DNA報告復印件，他的聲音不高，卻沉得像秤砣：“趙工。這把撬杠上提取的組織殘留，經(jīng)比對，與四年前北郊經(jīng)濟適用房工地發(fā)生的一起傷人致殘案現(xiàn)場提取的匿名嫌疑人血液樣本一致。而那起案子，受傷致殘的是包工頭的兒子。包工頭……和先鋒工程的董事是連襟?！?

房間里的空氣瞬間被徹底抽空！只剩下幾道粗重和一道極其輕緩的呼吸聲。

所有的線頭都詭異地纏繞到了趙嵐身上。

王梅抱著雙臂靠在門框邊，冰冷的門板透過警服傳來寒意。她看著趙嵐那張毫無表情的臉，想起挖掘機前她精準冰冷的指揮，想起斜坡上她瞬間流露的野獸兇光，想起那份關(guān)于先鋒工程不合規(guī)的“客觀評估”，想起她那個在諾黑村外圍監(jiān)控設(shè)備里一閃而過、隨即迅速刪除記錄的行蹤。

“巧合？”林明猛地站了起來，椅子腿在死寂中發(fā)出刺耳的摩擦聲！他怒極反笑，指著趙嵐：“趙嵐！你還有什么要說的？！”

趙嵐終于動了。她緩緩抬起眼皮，那雙仿佛時刻映射著精密數(shù)據(jù)的眼瞳看向林明，又掃過雷隊臉上那份DNA報告，最后落在門邊王梅那張繃緊的臉上。她的眼神里沒有任何慌亂，反而像計算機完成了最后的評估，得出一個絕對理性的結(jié)論。

她嘴角，極其細微地向上牽動了一下。那不是一個笑，更像是一個精密的機械結(jié)構(gòu)完成了設(shè)定動作。

“我需要……和我的律師單獨談?wù)劇！彼届o地開口，聲音像打磨過的玉石，清晰，冰冷，沒有絲毫波瀾，直接行使了沉默權(quán)。

臨時工作組的會議草草結(jié)束，核心人物被帶走。但諾黑的寒冷并未褪去。傍晚時分，鉛云壓得更低，竟紛紛揚揚飄起了冰冷的雪花。這是今年的初雪，卻帶著送葬的肅殺。

王梅穿著厚實的冬季執(zhí)勤服，獨自一人走到了村后那片沉寂的灘地上。雪花落在羅阿匠老人那間新瓦房的窗臺上，很快積了薄薄一層。屋角那盆孤零零的太陽花徹底凍死了，枯黑的枝條像無數(shù)瘦弱的骨頭戳向陰沉的天際。

雪還在下。王梅默默地佇立了一會兒，目光投向那條通向珠碼村的蜿蜒小路。那條路，曾經(jīng)糾纏著畸形的欲望，浸透了一個四月雨夜?jié)庵氐难獫{。如今，又被風雪覆蓋。

她需要一點時間，一點距離，來厘清被這片土地攪動的混沌。

就在這時，隨身攜帶的警用通話器突然發(fā)出急促的電流雜音，緊接著傳來所里值班員帶著哭腔的嘶喊，夾雜著背景音里巨大的撞擊和碎裂聲：

“王……王姐！不好了！諾黑新修的路！路！塌了！卡車掉坑里了！”

“吳……吳子壽！吳叔！被……被埋在里面了?。?！”

“啥？！”

轟隆！！

大腦一片空白！那聲音如同悶雷在耳邊炸開！王梅的身體猛地一僵，隨即像炮彈一樣拔足沖向灘地停摩托的方向！腳下是冰冷的雪泥！雪片打在臉上，像刀割一樣！剛剛被暫時按下的絕望泥沼仿佛瞬間沸騰！張開腥臭的大口！

吳子壽！那個捧著女兒大學照片、老實巴交蹲在空心磚旁的男人！那個為了還她人情、硬撐著去幫工程隊抬沉重防水篷布的老漢！那個剛剛?cè)计鹨稽c點生活微光的貧困戶！

路！是那條補償款修的、為了娃娃上學不再踩爛泥塘的、被寄予了最后希望的路！

它怎么能塌？！怎么會塌？！

村東頭那片剛剛被挖開又勉強填平的爛泥塘路基此刻如同猙獰的巨口！一輛卸完了石頭、準備返程的載重卡車后半截車身斜斜栽在一個巨大的、被突然撕裂的土坑里！坑的邊緣，新鮮的路基斷面像被巨獸啃咬過，參差不齊！混雜著碎裂的劣質(zhì)水泥塊、凍硬的紅土和被撕裂的劣質(zhì)防水薄膜殘骸！坑壁上橫七豎八地戳著斷裂彎曲的銹蝕螺紋鋼筋，如同絕望的尸骨！半幅車身扭曲著深陷泥漿雪水中！

混亂的人群如同受驚的螞蟻圍著深坑邊緣！撕心裂肺的哭喊穿透風雪的嗚咽！幾個渾身污泥雪水的工人還在徒勞地想用幾根被卡車車身壓彎的粗木棍撬動沉重的車體！

“閃開?。?！”王梅如同黑色的旋風猛地撞開人群！她扒開混亂的人影沖到深坑邊緣！濃烈的柴油味、混雜著血腥的冰冷泥漿味刺入鼻腔！

坑底！

吳子壽的下半截身體被死死壓在一塊巨大的、扭曲斷裂的卡車金屬框架和凍硬的土方之間！他臉上全是污泥和暗色的血塊！頭無力地歪在一側(cè)！額角一道極深的傷口還在滲著血！冰冷的雪水混合著滲出的鮮血正慢慢洇開！一只沾滿泥污的手死死抓著坑壁一根突起的銹蝕鋼筋，指關(guān)節(jié)攥得青白！整個人一動不動！

絕望如同一只冰冷的鬼手瞬間攥住了王梅的心臟！吳子壽家那張嶄新的床鋪！玉秀大學照片上燦爛的笑容！胡綱墳頭那瓶已經(jīng)凍蔫的小黃花！一張張臉孔混雜著冰冷的雪花在她眼前瘋狂閃回！

“吳叔——??！”她幾乎是吼破了喉嚨！縱身就要跳下深坑！

“王警官！危險！”一個在坑邊、被泥水糊了半張臉的工頭眼疾手快一把死死抱住她的腰！“不行?。≤囎涌赡苓€要往下沉！下面太軟了?。　?

“讓開?。。　蓖趺冯p目赤紅！力量瞬間爆發(fā)！那抱著她的工頭竟被她生生甩開一趔趄！她根本沒看腳下那片泥濘！一步就跨過斷裂扭曲的路基邊緣！深坑里混雜著冰雪的泥漿瞬間淹沒了她的鞋面！冰冷刺骨！腳邊就是幾根斜插在坑壁、寒光閃閃、如同獠牙般的鋼筋斷口！

她撲到吳子壽身邊！坑底冰冷的泥漿已經(jīng)沒過她的小腿！她不顧一切地去探他頸側(cè)的脈搏！指尖觸及那冰冷濕滑的皮膚，一股幾乎要將人靈魂凍結(jié)的寒意直沖腦髓！

沒有！沒有搏動！！

她雙手立刻交疊！按壓上他滿是泥濘血污的胸口！觸手冰冷僵硬！像是按在一塊凍僵的石頭！她瘋了一樣拼盡全力做著心肺復蘇！一次！兩次！三次！額頭青筋暴突！每一次按壓都像是用盡了她畢生的力氣！冰冷的泥水隨著她的動作飛濺到她臉上、衣服上！

“醒過來??！吳子壽??！”她的嘶喊帶著令人心碎的哭腔！融進嗚咽的風雪里！“玉秀！玉秀還在等你！她的電腦！……電腦錢我?guī)湍憬o??！你他媽給我活過來——！！”

冰冷。死寂。

身體在沉重的按壓下如同毫無生機的破麻袋微微起伏。

那雙緊攥著銹蝕鋼筋的手，此刻緩緩松弛。指甲縫里淤積的黑泥被冰冷的雪水沖淡。

遠處村小學的方向，放學的鈴聲悠揚地穿透風雪，在空曠冰冷的灘地上回蕩，遙遠得像來自另一個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