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巨大的履帶碾壓聲不知何時停了。整個喧鬧的工地仿佛被按下了暫停鍵。除了那粗重喘息和大狗低垂著頭瀕死嗚咽外,只有冷風嗚咽。
“老魏!冷靜點!”王梅幾步沖上前,試圖去拉住老人瘋狂刨挖的手臂。他的力量大得驚人,帶著一種瀕死掙扎的決絕!
旁邊先鋒工程那個穿馬甲的工頭也反應過來,臉色煞白地沖著駕駛艙怒吼:“瞎了你的狗眼!施工不看清楚?!壓死狗算屁事!壓著人你他媽擔得起嗎?!滾下來!”
年輕的挖掘機司機臉漲成了豬肝色,慌忙滾下車,結結巴巴地解釋:“沒…沒看見…有…有窩……”聲音虛得發飄。
老魏根本沒聽到身后的呵斥和混亂。他全部的注意力都在那堆沉重的泥石和露在外面、已經氣息奄奄的豹子身上。“豹子…撐住…爹來救你了……”他的哭喊帶著一種撕心裂肺的腔調,在冷風里抖得厲害,十指如同鐵鉤,指甲已經崩裂翻卷,血混著泥順著指縫流下,卻還在一刻不停地刨著堅硬冰冷的碎石。
這時,那幾只被埋了半截的、還在微弱嚶嚀蠕動的小奶狗里,最靠近邊緣的一只小黃狗崽猛地蹬了一下小短腿,似乎想爬出那冰冷的泥濘,離開這恐怖之地。也許是本能的求生欲,也許是驚嚇過度,它笨拙地、毫無方向地朝著邊緣一個深深的、被履帶碾出的泥濘車轍溝里掙扎爬去!
距離不到三米!那巨大冰冷的履帶輪廓就停在溝邊上!一旦機械再次啟動……
老魏的目光被小黃狗移動的身影驟然拽離!“崽!”他本能地發出一聲扭曲的呼喊,身體下意識地就想撲過去救!可那只被他喚作“豹子”的大黑狗此刻已氣若游絲,被大量泥石深埋的胸腹幾乎沒了起伏,頭顱無力地垂靠在一塊石頭上,只有眼皮還微微地顫動。老魏一只血手還死死陷在豹子身邊堅硬的泥塊里,身體卻因牽掛狗崽而痛苦扭曲。救大的,還是救小的?絕望如同冰冷的鋼針瞬間刺穿了他全部的神經!這個在山里沉默寡言、倔強了一輩子的老漢,身體一軟,轟然跪倒在冰冷泥濘的血污里,頭深深埋進滿是自己血和狗血、碎石和黑泥的地面,發出野獸瀕死般沉悶壓抑到極致的嘶嚎痛哭!那哭聲不再嘹亮,而是像破損的風箱在喉嚨深處拉鋸,混合著泥濘和絕望,抽顫著擊打在每一個目睹這一幕的人心上。
那只無助的小黃狗崽在冰冷泥溝里掙扎嚶嚀,發出生命最初的無助嗚咽。
王梅猛地轉身!銳利如刀的目光越過泥濘,直刺向不遠處那個穿著得體米色風衣、臉色微微發白但依舊強作鎮定的身影。
“趙工!”王梅的聲音不再是為了保護一片植物,而是裹挾著山雨欲來的怒火,每一個字都像從寒冰里淬煉出來,“狗命也是命!你們工程管理規程里,有沒有關于施工區域內散養家畜和野生幼崽的具體防護條款?!眼瞎了看不見一個那么大的狗窩?!”
趙工喉頭滾動了一下,在王梅咄咄逼人的目光和這混亂現場的沖擊下,那股精英式的從容蕩然無存,她的解釋顯得蒼白無力:“這…這誰預料到……”
“預料不到?那我告訴你!”王梅的聲音陡然拔高,蓋過了風和老魏的嗚咽,帶著穿云裂石的厲色,“這諾黑村每一寸土地下面有什么,我們比你清楚!想在這兒動土,把那些埋在泥地里的程序規則,照實了挖出來曬透!別他媽光盯著縣里給的紅章!”
“還有你們!”王梅猛地指向那個穿工裝馬甲、滿頭大汗的先鋒工頭,又掃過剛從車上爬下來、一臉驚惶的司機,“立刻!把那條溝填平!狗窩!還有!那堆挖出來的土石給我清理干凈!狗要救不活,狗崽活不成,”她手指狠狠戳向那堆狼藉,“你們先鋒工程公司也別想再開進這山里一步!我今天就把話撂這兒!”
工地死寂。寒風卷過,揚起細微的塵土。那只沾滿血泥污穢的小黃狗崽在冰冷的泥溝里微弱地蜷縮嗚咽著。老魏的哭聲終于從撕心裂肺轉向深沉壓抑、帶著肺部痰鳴的抽噎,身體如同被抽去了骨頭般萎頓在地,沾滿泥血的手終于無力地垂落在被掩埋大半的“豹子”那冰涼、不再起伏的頭顱邊。
先鋒工程的車隊暫時偃旗息鼓了,但那股彌漫在諾黑村空中的無形硝煙味,卻越發濃重嗆人。山雨欲來,風暴中心卻詭異地轉向了另一處不見血的戰場。
縣里成立那個臨時工作組的電話通知幾乎是和挖掘機停工的煙塵一起落下來的。地點放在距離諾黑幾公里外的珠碼村委駐地——那個與諾黑有著千絲萬縷畸形關聯、如今又因那場血色情仇而陷入集體沉默寡言的村落。時間,兩天后的下午三點。
開會通知是縣招商局那個年輕的白發科長林明親自打給王梅的。電話里,林科長似乎刻意忽略了兩天前挖掘機前那場驚心動魄的沖突和那條死去的黑狗“豹子”,他的聲音依舊帶著一種因項目巨大機遇而燃燒的興奮,只是語速更快了些:“王警官!時間緊迫!省里的專家團隊和企業代表已經確定行程了,下周一就下來!工作組第一次全體碰頭協調會必須開起來!珠碼那邊場地條件好一點,方便各方來人。臨時工作組人員名單已經定好了!”他迅速報了一串名字,像在讀一份精心排好的座次表:牽頭負責安保協調組組長王梅(副科級代理副組長),副組長趙嵐(省生物所工程師,負責技術統籌與環境評估),副組長李振鵬(縣招商局項目專員),其他成員則包括珠碼村支書、諾黑村支書楊振國、幾個關鍵的縣局聯絡員,甚至還有兩個被特意點名的珠碼村的鄉賢代表(其中一人赫然是楊曉玲那個在縣城教書的前中學語文老師哥哥),以及一位縣里退下來的、據說對本地山林資源極其熟悉的林業老專家陳老。
名單里沒有楊鐵兵的名字。王梅拿著手機,聽筒里傳來的那個熱情洋溢但被辦公室線路壓縮了溫度的聲音,讓她感覺像握著一塊冰冷的鐵石。這份名單,這份精準到每個點位的布局,絕非一時起意。它是另一道無形的程序在運轉,將沖突規訓于既定軌道之內的手段。她甚至能想象,林明那張早生白發的年輕臉龐后面,有多少份連夜起草、蓋上各級鮮紅印記的文件在支撐著這看似高效實則冰冷的運作。而這臨時工作組的成立大會,更像是一個既成事實的告知儀式。
通知是上午到的。會卻未開,麻煩已提前堵上了門。
工作組會議前一天傍晚,天陰沉得像一塊臟兮兮的舊棉絮。王梅和所里一個剛從警兩年、負責對接石斛案村民情緒疏導的年輕輔警小楊(因為和村民熟,說話有信服力)一起下村做走訪。摩托剛拐過通往胡綱新墳那個濕滑的小山坡,小楊突然指著前面路口壓低了聲音,語氣驚愕:“王姐!快看!”
王梅順著指向看去,心猛地一沉!
那個位置,正是村里新修的主干道和通往珠碼村那條更窄泥巴路的交叉口。一張嶄新的、印著漂亮花邊的彩印《諾黑藥用石斛產業項目村民倡議書》海報,被小心地用塑料膜覆蓋著,端端正正地貼在了緊靠路邊的一根新鮮樹樁上!樹樁鋸面還滲出新鮮的木汁和樹脂——那是施工隊之前為了拓寬他們自認為的產業主干通道而鋸掉的、一棵原本歪長在路邊的老野李子樹樁!海報顏色鮮亮,措辭熱情洋溢,描繪著石斛產業帶來的美好未來(“家門口就業”、“技術培訓”、“增收致富”),落款是“先鋒工程有限公司”,還附帶著一個設計拙劣但意圖鮮明的“諾黑石斛項目村民聯絡委員會”臨時印章標記!
而就在這張嶄新的、色彩鮮亮的海報旁邊,不到一米開外!就是前兩天老魏家黑狗被壓死的那個緩坡邊緣!一張幾乎同樣大小的硬殼紙告示板同樣醒目地釘在另一根木樁上!但那告示板上貼著的,赫然是印著幾十個密密麻麻紅指印的《諾黑村民合法承包山場(零星野茶藥材地)確權聲請書》!雪白的紙張上那點點刺目的血紅色指印如同無數冤屈的眼睛,直勾勾地盯著對面那張流光溢彩的彩印倡議書!這份血指印材料是小楊前幾天幫著整理的初稿復印件。
更令人窒息的是,就在這兩塊正面對峙、無聲訴說著巨大裂痕的告示板正下方!一大片泥土剛剛被翻動過!一小片新翻的、極其粗糙的泥地!泥地中央歪歪扭扭地插著一截簡陋粗笨的木板!上面用燒過的木炭潦草書寫著幾個筆劃生硬、仿佛用盡力氣刻劃的大字——
“狗命也是命!”
那幾個字如同滴血的控訴!旁邊幾道深深的車轍印新鮮刺目,正是之前挖掘機重碾過的痕跡!
“嗡——!”
王梅只覺一股滾燙的血液猛地沖上頭頂!喉嚨被死死堵住!這哪里是告示?這是無聲的戰場!是絕望的吶喊!是老魏那天在冰冷泥濘里發出的屈辱嘶嚎凝固成的悲愴碑文!那截簡陋的木板無聲矗立,如同對“先鋒工程”那張精心炮制的漂亮海報最徹底的嘲弄!是砸向林明嘴里那些“最優路徑”和“程序完備”的無情耳光!
“王姐……這……”旁邊小楊年輕的臉龐上寫滿了震驚和后怕,他下意識地按住了腰間掛著的警用記錄儀。
“拍照。”王梅的聲音異常冷靜,只有手指無聲攥緊,指甲深深掐進自己冰冷的掌心,“前后左右,角度清晰,原封不動地拍下來!作為……輿情記錄和潛在沖突風險備案材料。”
相機記錄下這無聲而慘烈的對峙。冷風卷過告示板,那張印著血指印的聲請書在風中獵獵作響,似乎在哀嚎嗚咽。而下方那截歪斜木板上炭黑的“狗命也是命”幾個字,筆力透木,字字見血!
遠處坡道上,胡綱老人新墳依舊沉默。墳塋邊幾簇被王梅拔掉尖刺卻頑強冒頭的小草,已徹底被連日濕冷凍死在土里,泛出枯槁的黃色。冷風嗚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