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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1章

所有官員都傻了。

他們呆呆地看著高廷玉,那眼神,仿佛在看一個從天橋底下請來的,不入流的騙子。

說好的流民百萬呢?說好的尸橫遍野呢?怎么到了封疆大吏的嘴里,就變成了一場萬眾一心、感天動地的抗災表彰大會了?

高廷玉的額頭上,瞬間滲出了一層細密的冷汗。

他怎么也想不通,這到底是怎么回事!那該死的“賑濟調節倉”,不是一直被他們視為笑柄,

認為是小皇帝異想天開的玩意兒嗎?怎么……怎么就真的起作用了?

“……尤為可稱道者,乃‘工賑券’之法。

百姓憑券,既可得糧,亦可于承運商行兌換鹽布錢物。

商行票號,一體通兌,流轉迅捷,遠勝舊時銀兩之笨拙。

如今災區物價平穩,人心安定,皆賴陛下新法之功!

臣請奏,非但無需朝廷撥巨款救濟,待災情平復,江西一省,

尚可憑此新法節省之人力物力,將今年稅銀,提前一月上繳國庫,以證新法之偉力!”

“嘩——”

這一下,整個朝堂,是徹底炸了鍋。

不但不用朝廷掏一分錢,還能提前一個月交稅?

這是什么神仙操作?

這哪里是報災,這分明是報喜啊!

高廷玉只覺得眼前一陣發黑,雙腿發軟,幾乎站立不穩。

他完了。他和他身后那群人,此刻就像是一群跳梁小丑,在朝堂之上,上演了一出荒誕至極的鬧劇。

朱翊鈞等的就是這個時刻。

他緩緩走回龍椅,坐下。原本臉上的“驚慌”與“無措”,早已消失不見,

取而代之的,是與他年齡極不相稱的,冰冷而威嚴的審視。

他輕輕敲了敲御案,聲音不大,卻讓整個大殿瞬間安靜了下來。

“高愛卿。”他開口了,語氣平靜得可怕,

“喻時價的奏疏,你也聽見了。現在,朕想問問你。

是你,在欺君罔上,還是南贛巡撫喻時價,在粉飾太平,欺瞞朕躬?”

這個問題,像是一把淬了毒的雙刃劍,無論怎么回答,都是死路一條。

說喻時價欺瞞,那就是公然指責封疆大吏,拿不出證據,就是誣告。

說自己搞錯了……那剛剛言之鑿鑿,信誓旦旦的樣子,又算什么?

一群朝廷命官,憑著幾封所謂的“家書”,就在朝堂之上危言聳聽,意圖動搖國策,這罪過,比欺君也小不了多少。

高廷玉的嘴唇哆嗦著,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他身后的那些同黨,更是恨不得找個地縫鉆進去,一個個把頭埋得比鵪鶉還低。

朱翊鈞臉上的笑容和煦得像是三月的春風,他甚至親昵地走上前,

拍了拍高廷玉的肩膀,那力道輕得像是一片羽毛落下,卻讓高廷玉的身子猛地一僵,仿佛被烙鐵燙了一下。

“高愛卿也是為國分憂,心系江南百姓,雖未能查明真相,但這份急公好義之心,朕是知道的。”

他環視了一圈殿內神色各異的群臣,聲音不大,卻清清楚楚地傳到每個人耳朵里,

“這證明,愛卿的心里,是裝著我大明江山社稷的。這是好事,是忠臣之舉啊。”

“忠臣”二字一出,高廷玉的臉“唰”地一下,比剛剛聽到喻時價奏報時還要白。

他只覺得這兩個字,像是兩記無形的耳光,左右開弓,抽得他眼冒金星,偏偏還要擠出一副感激涕零的模樣。

這哪里是夸獎,這分明是把他架在火上烤!你高廷天不是自詡清流,最重名聲嗎?

好,朕就給你名聲,給你一個“莽撞冒失,卻忠心可嘉”的名聲。

這比直接斥責他“欺君罔上”還要惡毒。后者是罪,罪可以罰,罰完了,大家心照不宣,還是政治斗爭。

前者是定性,是往你“清流”的牌坊上,潑了一桶洗不掉的狗血。

從此以后,他高廷玉再想以“清正敢言”的面目示人,別人心里想的,

恐怕就是今天在文華殿上,他這副如同鄉野村夫般撒潑打滾的丑態。

“不過……”朱翊鈞話鋒一轉,臉上的笑容收斂了些許,帶上了一絲“為難”,

像是在替他著想,“國法終究是國法。眾位愛卿,也都看著呢。

高愛卿身為都察院左僉都御史,風聞奏事,本是職責所在。

但聽信家書傳言,未經核實便在朝堂之上,言辭激烈,致使朝野震動,險些誤了國家大計,此風,亦不可長。”

他頓了頓,目光掃過那些跟著高廷玉一起出班的官員,那些人一個個把頭垂得更低了,恨不得當場化作一灘爛泥。

“這樣吧。”朱翊鈞做出了最終的裁決,語氣輕描淡寫得像是在說今天午膳吃什么,

“高廷玉,官降兩級,以觀后效。其余人等,罰俸兩年,所罰俸祿,盡數撥往南贛,以支援災區重建。諸位愛卿,可有異議?”

官降兩級,罰俸兩年。

這個懲罰,說重不重,說輕,也絕不算輕。對于高廷玉這個品級的官員來說,降兩級,

意味著他這些年的鉆營攀爬,幾乎毀于一旦。

可相較于“欺君”這頂能讓整個家族都萬劫不復的大帽子,這簡直就是天恩浩蕩了。

高廷玉心里那口憋著的氣,終于松了。他知道,自己賭對了。

小皇帝抓住了他天大的把柄,卻沒有往死里整。他連忙跪倒在地,

聲音里帶著劫后余生的顫抖:“臣……臣有罪!謝陛下天恩!陛下圣明!”

他身后的那群官員,也如蒙大赦,紛紛跪倒,山呼萬歲。

張居正站在百官之首,從頭到尾,看著這出由小皇帝親手導演的鬧劇,心中卻是百感交集。

他長長地吐出一口氣,既有為國庫保住錢糧的慶幸,更有對這群趁火打劫的蛀蟲的鄙夷。

只是,他想不通,完全想不通。以這位小皇帝睚眥必報的性子,今天這么好的機會,

可以順藤摸瓜,將江南士紳在朝中的這股勢力連根拔起,為何……為何要如此輕飄飄地放過?

這不像他。

朝會散了。官員們三三兩兩地走出文華殿,氣氛壓抑得可怕。

沒有人再敢高聲議論,只是交換著復雜的眼神。

今天這件事,比王梓謙那次,更讓他們感到徹骨的寒意。

王梓謙那是陽謀,是借力打力。而今天,是赤裸裸的陷阱。

小皇帝明明手握王牌,卻引而不發,就那么靜靜地看著他們表演,

等他們把所有的丑態都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再用一份輕描淡寫的奏報,將他們釘死在恥辱柱上。

殺人,還要誅心。

最可怕的是,他最后還高高舉起,輕輕放下,擺出一副寬仁大度的姿態。

這份城府,這份手腕,讓每一個自詡為“人精”的官員,都感到一陣陣的心悸。

他們面對的,根本不是一個需要他們輔佐的少年天子,而是一個坐在棋盤對面,俯瞰著他們所有人的……棋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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