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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8章

他本是江南小有名氣的落魄秀才,屢試不第,在家中開館授徒,勉強度日。

兩年前,一位自稱“宮中采辦”的太監找到了他,開出了一個他無法拒絕的價錢,請他來京郊這處善堂教書。

束脩之豐厚,是他過去教書十年的總和。

起初,他以為是教導某個勛貴家的子弟,還曾為此激動不已。

可到了地方,看到那一群衣衫襤褸、面黃肌瘦的孤兒,又看到了那本完全顛覆他三觀的教材時,他幾乎是立刻就想拂袖而去。

那教材上,沒有《論語》,沒有《孟子》,開篇第一課,竟然是“一二三四五,上山打老虎”。

后面的內容,更是聞所未聞,什么加減乘除,什么日月星辰,什么格物致知……全都是被正統讀書人視為“末流”、

“淫巧”的雜學。這簡直是離經叛道!是毀人子弟!

劉宗周當即便要走,可那太監只是笑瞇瞇地將一箱白花花的銀子推到他面前,

說了一句話:“劉先生,您是讀書人,重名節,咱家懂。

可您家里的老母,嗷嗷待哺的妻兒,他們不懂。

您走了,這錢,就給下一位了。

京城里,想掙這份錢的讀書人,能從東直門排到西直門。”

他掙扎了三天三夜。最終,孔夫子沒能戰勝白銀。

他留下了。并且用一套完美的說辭說服了自己:我不過是教這些苦命孩子一些算學記賬的本事,讓他們將來能有個營生,

不至于餓死街頭。他們又不考科舉,學不學圣人之言,又有何妨?我這是在積德行善,是在“曲線救國”!

想通了這一點,他教起書來,便心安理得了。

甚至于,當他發現這些孩子在這些“雜學”上展現出驚人的天賦時,他心中還隱隱生出一種莫名的成就感。

“劉先生在這里,還習慣嗎?”朱翊鈞的聲音,將他從回憶中拉了回來。

“回您的話,一切都好。”劉宗周恭敬地答道,“孩子們都很聰慧,也肯用功。”

“那就好。”朱翊鈞點了點頭,仿佛閑聊一般,“方才那個解出雞兔同籠的孩子,叫什么?”

“回東家,他叫楊育才,是兩年前從河南逃難來的災民,父母都餓死了,被咱們的人從亂葬崗邊上撿回來的。

這孩子話不多,但腦子是真好使,尤其是在算學上,舉一反三,學堂里沒人比得上。”

劉宗周提起自己的得意門生,眼中也多了幾分光彩。

“是個可造之材。”朱翊鈞隨口評價了一句,話鋒卻是一轉,

“教材可還夠用?我聽馮保說,你們幾個先生,已經把現有的幾冊都教完了?”

劉宗周心中一動,連忙起身道:“東家明鑒。現有的《算學初解》和《格物淺說》確已教完。

孩子們求知若渴,草民斗膽,懇請東家能賜下后續的教材。”

“不急。”朱翊鈞擺了擺手,示意他坐下,“新的教材,我已命人編撰,不日便會送來。

不過,后面的東西,可就不是‘一二三四五’那么簡單了。”

他看著劉宗周,眼神平靜,話語卻帶著不容置疑的份量:“新教材里,會有基礎的幾何、物理,甚至還有些堪輿、營造之術。這些東西,與科舉正途,可是背道而馳。劉先生,你怕不怕?”

劉宗周的心猛地一顫,后背瞬間滲出一層冷汗。

他怕不怕?他當然怕!

加減乘除尚可解釋為“記賬之術”,可幾何、物理、堪輿、營造,這已經是妥妥的“匠人之學”,

是士大夫階層最鄙夷的東西。

教這些,傳出去,他劉宗周就不是“曲線救國”了,而是自甘墮落,與工匠為伍,要被整個士林戳脊梁骨的!

他張了張嘴,卻不知該如何回答。

說怕,顯得自己貪生怕死,對不起東家給的厚祿。說不怕,那不是睜著眼睛說瞎話嗎?

朱翊鈞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輕笑一聲:“劉先生,你是個聰明人,應該明白一個道理。開弓,沒有回頭箭。”

他站起身,走到劉宗周身邊,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那動作不重,卻讓劉宗周的身子僵硬得像塊石頭。

“你以為,你現在抽身離去,洗心革面,重歸孔孟之道,那些自詡為圣人門徒的腐儒們,就會接納你嗎?”

朱翊鈞的聲音很輕,卻字字誅心,“不,他們不會。他們只會把你當成一個天大的笑話,

一個背叛了師門,跑去教一群泥腿子‘奇技淫巧’的無恥之徒。

你這兩年的經歷,會成為你一輩子都洗刷不掉的污點。”

“你若是敢把這里的事情捅出去,你猜第一個被唾沫淹死的人是誰?”

朱翊鈞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是你,劉宗周。他們會說你利欲熏心,毀我儒家清譽。

他們會把你批倒批臭,讓你永世不得翻身。

而我呢?我不過是一個樂善好施的富家翁,辦了間善堂,收留些孤兒,何罪之有?至于教了什么,誰又說得清呢?”

劉宗周的臉色,一瞬間變得慘白。

他明白了。他徹底明白了。

這是一個死局。

從他踏進這善堂,收下那箱銀子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經被綁在了這位神秘東家的戰車上。

他沒有退路。他只能一條道走到黑。

他教的東西越是離經叛道,他就越是安全。

因為這等于和他過去的身份,和他所代表的那個階層,做了一個徹底的切割。

他把自己的把柄,親手交到了這位東家的手里。

而這位東家,也用這個把柄,為他筑起了一道高墻,將外界的風雨都擋在了外面。

這是一種何等陰狠,又何等高明的陽謀!

“撲通”一聲,劉宗周雙膝跪地,這一次,是發自內心的敬畏和恐懼。

他深深地叩首下去:“草民……草民愚鈍!謝東家點醒!草民愿為東家效死,萬死不辭!”

“起來吧。”朱翊鈞的語氣,又恢復了溫和,

“我不需要你效死。我需要你,和這里的先生們,好好地教書。

把你們的畢生所學,都教給這些孩子。讓他們成為這世上,最有用的人。”

他頓了頓,聲音里帶著一絲蠱惑人心的力量:“劉先生,你想想。

百年之后,當這大明的天空下,處處都有你們教出來的學生,他們或為良匠,或為能臣,或為巨賈,他們開山辟路,

架橋治水,造出的器物遠銷四海……到那時,誰還敢說你們教的是‘歪門邪道’?

你們,將是開一代新學之宗師!這份功業,難道不比皓首窮經,去求一個虛無縹緲的功名,要來得更實在,更榮耀嗎?”

開一代新學之宗師!

這八個字,如同一道驚雷,在劉宗周的腦海中炸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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