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石的死訊如同一塊滾燙的烙鐵被丟進冰水里,嗤啦一聲炸出滿城的水泡。陽翟縣衙的大堂,此刻倒更像是一口燒沸了的油鍋。
王富仁來回踱步的靴子重重碾過青磚地面,每一步都像踩在自己的三魂七魄上,嘎吱作響。他那張胖臉上掛滿了油汗,官袍前襟洇濕了一片深色,手指下意識地絞著袖口,像是要絞出點主意來。
“廢物!一群廢物!”王富仁突然停下,對著垂手肅立在堂下的錢百萬和一眾跟班衙役低吼,嗓子劈了音。
“一個下賤的仵作!在自己的……在棺材鋪后面那個爛窩棚里……沒了!”
他喘著粗氣,眼珠子通紅。
“摔死的?!這說法糊弄鬼嗎?!仵作摔死在棺材堆里?滑天下之大稽!”
唾沫星子噴得前排衙役臉上都沾了光。
錢百萬垂著頭,那身昂貴的錦緞袍子在滿堂壓抑的氛圍中皺巴巴裹在身上,像條失了光澤的鲇魚。
他肥胖的手指在袖子里不安地搓著,臉上努力維持一種恰到好處的悲痛與不解:“王大人息怒……此事,此事蹊蹺得很。韓仵作雖位卑,到底是衙門的人,這般橫死……總要給個說法。”
他頓了頓,抬眼飛快地瞟了一下王富仁那張扭曲的油臉,聲音更低了些,帶著一絲試探的驚惶,“而且,就在周通兄……事發之后不久!前后腳的事,莫非真有何關聯?還是,此地真有什么,不干凈的東西?”
“屁話!”王富仁如同被踩了尾巴的貓,胖手猛地一拍桌案,震得筆架跳了起來,墨水潑灑一片。
“裝神弄鬼!本官為官清廉,浩然正氣,何方魑魅魍魎敢近身?定是……定是仇家尋仇!韓仵作驗尸驗了大半輩子,難免得罪人……”
他的聲音越說越虛,自己也覺得這理由站不住腳,轉而遷怒到衙役頭上。
“李頭!你帶人去查!給我查!那爛窩棚里里外外翻個底朝天!看看到底是失足摔死,還是被哪個不開眼的地痞給謀害了!務必……”
“大——人——”堂下那姓李的捕頭,也是苦著臉,剛想領命,被王富仁后面的話堵了回去。
王富仁像是怕沾上什么,擺擺手:“人……就別抬進衙門了!晦氣!直接拉到城外亂葬崗埋了!快!”
他說得又快又急,仿佛真有什么肉眼看不見的污穢正從韓石那具尸身上飄散出來,迫不及待要將這堂堂縣衙大堂玷污。
后衙的停尸間,充其量就是個加蓋的地窖,陰冷無比。
青石墻壁上凝結著冰冷的濕氣,水珠順著黝黑的石縫蜿蜒滑落。
幾盞氣死風燈掛在墻上,昏黃的光像是被寒冷吸走了溫度,只勉強勾勒出中間那塊蒙著白布單的隆起輪廓。
一股濃烈的劣質香料混著石灰刺鼻的氣味在空氣中彌漫,試圖掩蓋住那揮之不去的血腥和淡淡的尸臭。
仵作助手小何,是個面色蒼白的少年,眼眶通紅。他拿著蘸濕的草紙,哆嗦著一點點擦拭師父僵硬的遺體。
老韓的臉紫脹得可怕,七竅凝結著紫黑的血痂,口鼻被糊滿了污泥,早已干涸凝固。最刺眼的是胸前,灰白色的皮肉上幾塊烏青發紫、近乎撕裂的猙獰掐痕,透著一股殘忍的惡意。
小何的手抖得厲害,草紙怎么也擦不干凈那些泥。幾塊干結的黑色淤泥硬塊簌簌掉落下來,碎在冰冷的青石板上。他淚眼模糊地繼續擦拭,指甲縫里那難以清理的、帶著腐爛水藻腥氣的泥土氣味,再次嗆入鼻腔。
就是這種泥……在師父咽氣時,被死死踩進他口鼻的泥!
終于清理到韓石的胸口,衣服早被撕開。小何強忍著恐懼和悲痛,看到師父被掐得稀爛的皮肉旁邊,那件破爛深灰布褂的前襟內側……被撕開了一道猙獰的大口子!
內側口袋……不,是貼身的暗袋!小何的心猛地一跳!他記得清楚,師父平時總把些要緊的小件貼身放在那個特制的暗袋里!現在……那暗袋的位置,布料被撕扯得破破爛爛,里面空空如也!
小何像是被一道無聲的閃電劈中,僵在原地,渾身的血都冷了。
暗袋空了!
他飛快地掃視師父的其他衣物——那件外褂就搭在旁邊的長凳上,下擺也沾了不少那種帶著腐味的淤泥。小何撲過去一把抓起外褂,手指顫抖著在每一個口袋、每一個接縫處瘋狂地摸索!
全是空的!什么都沒有!
師父放在油布包里的骨骼碎片、傷處皮膚取樣沒了!小何的眼淚終于忍不住大顆大顆滾落下來。他無力地癱軟在地,冰冷堅硬的地面抵著膝蓋。
師父……你到底……藏了什么?拿了什么不該拿的東西?
棺材鋪后那片狼藉的工寮,成了縣衙捕快重點翻查的對象,更是錢百萬關注的核心。
在韓石尸體運走后不久,周府那位精悍冷肅的管事周貴便帶著幾個心腹家丁來了。他們與錢家派來的另一批人,幾乎在衙役前腳出門翻查的間隙,同時踏入了這處滿地碎木泥污、彌漫著死亡氣息的狹窄空間。
“搜!”周貴聲音冷得像鐵,眼神銳利如鷹隼,“仵作摔死前,他摸爬滾打的東西!仔細搜!任何一個犄角旮旯都不能放過!”
家丁們沉默而高效地行動起來。腐朽的木板被搬開,刨花被扒開,墻角的破瓦罐、草堆里的耗子洞、連地上沾著泥污的草紙破布都不放過。
光線昏沉,翻箱倒柜的聲音此起彼伏,夾雜著壓抑的喘息。每個人臉色都繃得死緊,仿佛有雙看不見的眼睛在暗中盯著他們搶出來的每一件東西。
周貴目光掃過現場,最終停在角落一堆碎得不成樣子的薄木板上——那是韓石被撞飛落地的地方。他彎腰,兩根手指捻起一片邊緣沾著幾絲干涸血跡的碎板,對著門外透進的最后一點天光看了看,眼神陰沉。他踱到韓石簡陋的木板床前,目光銳利地掃過板面,又蹲下,一寸寸摸索床底、磚縫……
“管事!您看這個?”一個瘦高的家丁從墻角那堆被韓石藏身的破瓦罐里,吃力地掏出一個東西。
不是瓦罐,是罐子后面緊貼著墻根處,一個比拳頭略大、沾滿灰土泥水的……黑色木疙瘩?
周貴幾步跨過去,一把接過。入手沉硬冰涼。剝開厚厚的灰垢泥漿,露出木頭本身的顏色——紫黑色。
不是尋常木頭,是極硬的酸枝木!
雖然只是個不成器的小木塊,卻被打磨得很圓潤,一端似乎還留著被熏烤過的烏黑痕跡。更奇特的是,木塊的正中央,雕刻著一個凹陷的、極其規整的圓形淺印痕,如同一個微小的印鈕被硬生生掰掉的殘留!
小木塊被用力擦拭,露出更多細節。在靠近那圓形痕跡的背面,刻著一個模糊的篆字印文。周貴皺著眉,用指甲使勁刮掉上面的污垢,對著光艱難辨認——
似乎……是半個印章的殘留痕跡?印文模糊不清,勉強能看出邊緣有類似……花葉的輪廓?像是某種……牡丹?芍藥?刻工顯然很精細,不是普通人家能用之物。
周貴的眉心擰成了疙瘩。他掂量著這塊硬邦邦、觸手冰涼的木頭疙瘩,手指摩挲著那個凹陷的圓痕和模糊的半邊印文,眼神閃爍不定。
這不是普通的雜物,更像是一個……匣子上的鎖扣?或者其他極其牢固的木榫構件的一部分?它的大小和堅硬程度……能承受極為嚴密的固定。
它為何會被遺落在此?
“就這個?”周貴問道,聲音聽不出情緒。
那家丁苦著臉:“管事,里里外外……真就翻出這一件硬家伙……還有點破布爛絮,都臭了……”他指了指旁邊被隨意扔在地上的一堆破舊衣物,都是韓石那些不值錢的行頭。
周貴緊盯著手中的木疙瘩,不再追問,將其緊緊攥在手心。
而就在棺材鋪老板老張頭戰戰兢兢地縮在門檻后偷偷張望時,周府管家周貴帶來的一個面目尋常、手腳麻利的瘦小家丁,卻悄悄踱步到了后院靠墻那堆還沒來得及徹底清理的雜物邊。
這堆雜物多是些韓石平日里隨手丟棄的廢物,浸透了雨水和泥土,散發出更難聞的氣息。
瘦小家丁看似隨意地翻檢著,動作卻透著一股不同于其他翻找者的專注。他的手在一堆爛布、碎木屑、干涸的鳥糞(韓石曾在窗臺撒些谷子喂鳥)中仔細摸索。
突然,他手指在一團濕乎乎的、混著暗紅土屑的雜物堆旁,碰觸到了一個異樣的硬邊。
那東西小得不起眼,只有小拇指甲蓋大小,在滿手污泥中幾乎難以察覺。似乎是某種硬木被燒毀后的碎片邊緣。他飛快地用兩根沾滿污泥的手指將其夾出,不動聲色地攥入掌心。入手微沉,硬而脆,帶著焦糊的木炭味,邊緣參差烏黑。他迅速縮回手,繼續佯裝翻撿。
沒人注意到他這微小的動作。就在他準備離開雜物堆時,目光最后瞥過地面,在木柴碎片和淤泥混合的印記旁,一件東西讓他眼皮猛然一跳!
是一道清晰的鞋印!
就在靠門的泥濘地面上,沾著那種帶著濃重水藻腐爛氣味的淤泥!而那鞋印旁,留著另一串極其淺淡、剛剛被什么東西擦拭過的拖痕!那拖痕所過之處,泥污被刮掉了一層,幾乎就要露出下面相對干凈些的石板底色!而那泥鞋印最深處,依稀可見被硬物剮蹭下來的痕跡——像是指甲摳下的細微的污泥碎片!那污泥的顏色氣味……
瘦小家丁的心狂跳起來!這痕跡……有人在此處理過帶泥的鞋子!時間就在韓仵作死亡后不久!
他死死盯著那拖痕的方向——直指向后院通往狹窄后巷的那個小門!兇手就是踩著這種泥--捂著韓仵作口鼻的泥……從這里離開的!那拖痕,就是在清理鞋底!
周貴握著那冰冷堅硬的紫黑色木疙瘩,大步走出了工寮的死亡陰影。迎面撞上了錢百萬派來的那幾顆“釘子”。
為首的錢家管事瞇著三角眼,目光在周貴捏緊的手指上飛快掃過,堆出假笑:“周管家辛苦!您……這是查到啥了?”眼神像鉤子,想挖出周貴手里的秘密。
周貴腳步未停,眼角余光都沒掃過去,只有冷硬的嘴角線條動了一下,聲音低沉如同淬火的鐵:“哼。一個不知哪處朽木上掉下來的破疙瘩罷了!仵作這破窩……晦氣!”
他揚了揚手中沾滿污泥的木塊,動作隨意,帶著毫不掩飾的輕蔑,然后頭也不回地消失在棺材鋪門前的光影里。
錢家管事討了個沒趣,三角眼里的光瞬間陰沉下來。他對著心腹遞了個眼色。幾個人立刻擁上前去,將老張頭那點棺材板本錢粗暴地推到一邊,開始第二輪更加細致的、瘋狂的翻找!
“給老子找!犄角旮旯!每一寸地皮都給我翻過來!”管事低聲咆哮,眼神貪婪而兇戾。老張頭的哀求被淹沒在粗暴的翻找聲中。
終于,在一個被砸散架的木床下、緊貼墻角一塊松動青磚的側縫里,一只枯瘦的手顫抖著摸出了一件東西!
入手冰涼沉重!那是一個四四方方、巴掌大小的黑色鐵木匣子!匣身包裹著一層被泥濘和血污浸透的破舊油布。匣體本身是極為堅硬沉重的鐵木,觸手冰涼,棱角硌手。匣面上沒有任何雕花,只在正面中心位置,有著一個圓形凹陷——正是周貴手中那塊硬木疙瘩所缺失的印鈕位置!那凹陷邊緣刻著細密繁復的暗紋。匣面還留著幾道深深的指甲抓痕。
而詭異的是,匣子沒有鎖!只有幾條用融化后又凝固的硬蠟和松脂,混合了血跡泥污封得死死的縫隙!粗劣又瘋狂!顯然是非正常手段強行閉合!
“嘶——!”錢家管事倒吸一口涼氣,眼睛死死盯著匣子上那幾道深得幾乎刻進木頭里的抓痕!那指痕的走向,帶著一種瀕死掙扎的、絕望的力道!
搶!顧不上泥污了!錢家管事狠狠一把將那鐵木匣子奪過!入手極沉!他用指甲死命摳進那蠟封的縫隙,又急又怕,指頭都摳破了皮,卻紋絲不動!他眼睛都紅了,朝著手下低吼:“砸!找個趁手的東西!給我把這鬼玩意兒鑿開!快!”
鐵木匣被粗暴地摔在亂木堆上。一個家丁搬起半塊斷磚,咬著牙朝著那蠟封的縫隙邊緣狠狠砸了下去!
咔嚓!
硬蠟混合著干涸的血跡泥污崩裂開來!一股極其古怪的、混合著燒焦的木頭和某種腥甜腐敗氣息的味道猛地沖了出來!
匣蓋被撬開一條黑黢黢的縫隙!
昏黃的油燈光線像是受驚的蟲子,爭先恐后地擠入那縫隙!照亮了里面!
焦黑!入眼是大片大片焦黑卷曲的紙片邊緣!像是被火焰狠狠舔舐過,又被人慌亂地強行撲滅!許多地方只剩焦炭般的薄薄一層,一碰就會粉碎。剩下的少數幾片稍完整的碎片上,焦糊之下覆蓋著的,正是那些扭曲詭異的字符!
在燈光的照耀下,那些刻著焦痕邊緣的、在昏暗中依舊顯現出扭曲姿態的符號無比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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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們密集地蜷縮在焦糊的紙片上,如同無數來自幽冥深淵的符文,帶著難以言喻的惡意和詭秘,在燈光下幽幽地注視著這間剛剛吞噬了一條生命的小小工寮。每一個字符都浸透了火焰熏燎的死亡氣息,每一個筆劃都仿佛凝聚著即將噴薄而出的滔天血浪!
錢家管事的手抖得幾乎捧不住匣子,仿佛那不是冰冷的木頭,而是剛從滾油里撈出來的烙鐵!他感覺脊梁骨深處那股寒氣瞬間炸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