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8年，五月，時值芒種。

曙光撕破這座落后偏遠海濱小漁村的夜空，躍出海平線，海天相接的天空，藍蒙蒙中透著點魚肚白，吹來的海風，連空氣也彌漫著腥臭。

遠遠望去驚濤拍岸的大海被層層黑蝎色巖石環(huán)抱，形同一頭舞動跳躍的黑獅。海岸上，面朝大海屹立著一座香火鼎盛的海神廟，和大海相襯活靈活現(xiàn)如同一顆威風凜凜的獅頭。小漁村因此得名：獅海村。因為游神舞獅，有獅則靈，而遠近聞名。

獅海村內(nèi)，一間破舊不堪厚厚黃泥磚壘成的小瓦房，暗黑小房間里，黑仔已經(jīng)記不起從什么時候開始，每天都是惡夢纏身的失眠。

這一天黑仔卻出奇的平靜，睡得特別香，半夜起來，把一切該準備的東西備齊。戴上黑色鴨舌帽，天井回廊屋檐下，他挑了一只最大最聽話的自己訓養(yǎng)的竹鼠，放進小竹籠，并隨手撕了半頁舊報紙包住籠子塞進了行囊。摸著黑，來到相依為命的奶奶房間，奶奶為了省電，早將老得掉牙咯咯作響的古董臺扇關掉。泛黃的白蚊帳里，床上奶奶弓著瘦小腰桿側(cè)著睡，如同一只餓了十天八天的貓，干癟得可憐，枯瘦的左手還緊緊執(zhí)著一把上了年代的破蒲扇，額頭滲著大汗。

他凝望熟睡奶奶，有點不舍，臉上露出了少有的微笑，轉(zhuǎn)過身又啟動了那老得掉牙的臺扇，漆黑小平房內(nèi)響起“咯，咯，咯”扇葉轉(zhuǎn)動的聲音，涼風徐徐起。

凌晨的海風夾著腥，吹拂過面容，獅海村靜得安寧，倚縮在海神廟墻角的黑仔，借著破曉昏暗的晨光環(huán)顧四周確信沒人，才小心翼翼從右褲兜里摸出一把有點銹斑的鑰匙，這把鑰匙是很多年前從廟祝老頭那里神不知鬼不覺仿制過來的。U型簡易結(jié)構(gòu)上了銹跡的彈弓鎖隨著黑仔手中鑰匙輕輕轉(zhuǎn)動，“砰”的一聲細響鎖柱給彈開。輕輕推開給海水吹涮得有點發(fā)白的棗紅色海神廟大門，他劃燃火柴，點著了留在海神廟入口處右側(cè)的那盞老得掉牙黑漆漆滿身油污散發(fā)著嗆人氣味的玻璃煤油燈。剎時昏黃的火光，照亮了大堂正中威嚴松立坐著巨大的海神廟守護神康王。如同包公般黑炭臉的康王，威嚴怒目注視前方。

對黑仔而言，海神廟是他心中安寧的地方。威嚴怒目的康王，卻正是治愈自己內(nèi)心的最好良藥。每當半夜惡夢連連，輾轉(zhuǎn)反側(cè)時，他總會摸著星夜竄入海神廟，在康王的怒目下，偷偷找個角落安穩(wěn)入睡。

外事不決，問圣杯，黑仔照例從案臺上，取下那一對打磨得起了包漿如月牙形狀般的竹簡圣杯。如同往日的虔誠，閉上眼，心中默默說了事，隨手一擲，他雙目緊緊追著青石磚下的圣杯，沒有看到想要的那一正一反結(jié)果。黑仔長長舒了一口多日來積壓在胸襟中的悶氣連續(xù)拋了三次，可是依舊沒有想要的結(jié)果，怒目而視的康王似乎在跟他較勁到底，想將他再次留下。

也罷，黑仔苦笑一聲，三個誠心叩拜，利索地將手中煤油燈吹滅，摸黑放回原處，從右口袋里掏出一個大白兔奶糖撕去糖衣放嘴咀嚼了起來，伸頭門外探個虛實，鎖上神廟門，決意而去。

東成市警察局，刑偵科狹長的會議室，天花頂一臺老得快掉光綠色保護漆的大吊扇，發(fā)出“吱呀吱呀”聲音，如同蝸牛般慢慢轉(zhuǎn)動著。風扇底下一張可以坐滿了十五人的方長辦公桌個個都滿頭大汗，桌面放滿了水果。刑偵部負責人張科，今天特意為即將退休的五隊長曹隊，提前舉行退休歡送會，以表彰其為刑偵科作出的貢獻。

張科雖然是刑偵部的負責人，年紀卻比曹隊年輕十來歲，單從面相看干練文雅中帶著睿智，細看卻是兩鬢斑白略顯蒼老，顯然是份高處不勝寒的差事。他對曹隊一頓花式夸獎，夸獎其這半生對黨對人民對刑偵科交出了一份完美答卷，在座的同事對曹隊投與最熱烈的掌聲，坐在曹隊旁，板寸頭的徒弟徐國強，笑咧咧鼓起掌猶為熱烈，其人看起來約三十來歲幽黑壯實一身腱子肉，棱角分明的國字臉上那兩個淺酒窩讓人一下子拉近親近感。

頭發(fā)雖花白，身材還算挺拔硬朗的曹隊，緩緩站了起來，壓了壓掌聲。聽完領導的夸獎，臉上并沒有掛著出彩的笑臉，恰恰相反，緊皺劍眉，環(huán)視在座的兄弟手足，想動又合的雙唇，似乎有心事。

“完美？真的完美？他抓到了嗎？”曹隊先是苦笑一下，轉(zhuǎn)而喃喃自語。

頓時，會議室一片死寂。在座每個人都知道，十多年前曹隊親自帶隊偵查的，那樁小滿村小樹林里發(fā)生的八歲低智力女童奸殺案，永遠是曹隊心中的痛。當年刑偵科，曹隊和同事辦事途經(jīng)小滿村，一小樹林內(nèi)聽到有呼救聲，當他帶人趕到時，兇手已經(jīng)逃跑，小女孩早遭勒死，后經(jīng)法醫(yī)檢查證實此小女孩遭遇性侵，求救時兇手怕驚動人群下了死手。在搜山過程中，曹隊遭遇上了兇手，在茂密的山林中竟然給兇手逃脫，當時他開了槍，印象中打中了兇手右腿。

因為山里地形復雜，人手少，等局里的兄弟和村里群眾一起搜山時，兇手像在人間蒸發(fā)了似的。受害的小女孩子母親，因受不了打擊，精神崩潰，隔年就上吊自盡了，只留下小女孩孤苦的老父親，每隔幾個月就來警察局，問曹隊兇手抓到了沒有，連續(xù)問了五年。后來幾次，每當要知道這位老父親過來，這個時候曹隊表現(xiàn)得異常煩躁，平時不喝咖啡的他，總是喜歡早早沖一杯苦澀滾熱的咖啡把自己反鎖在科室，翻著一些已結(jié)案無關緊要的文件，至于有沒有看進去，誰知道呢。好幾次，徐國強敲門進來時，師傅那杯新鮮滾熱的咖啡早已涼透，但還是滿滿的一杯，看來是一口也沒喝。這個時候曹隊總會借故問下徐國強，那位老父親還在不在警局，如果得到的答案是還在，曹隊免不了叫徐國強再幫他出去續(xù)一杯咖啡。徐國強看在眼內(nèi)，什么也沒說，連他自己也不知道師傅是不是在避。之后，這幾年再也沒見到這位老父親來過，不知道是對警察局，還是對曹隊徹底失望了。

警局當時沒有一個人見過兇手真實面貌，后來僅憑曹隊他們幾個弟兄當時搜山閃身而過的模糊記憶描述，畫出了兇手大概畫像，可是在科技不發(fā)達的年代，僅僅是憑一張未經(jīng)確認的自述炭描像，找兇手猶如大海撈針。即使是這樣，曹隊一直沒放棄，每當聽到兄弟省份的分局傳來有關此兇手的消息，無論是跨洲過省，還是穿山越嶺，沒有一次落下，可惜每次都是無功而返。

“師傅，到退休享福的時候了，該交接給局里的年輕兄弟，天網(wǎng)恢恢，疏而不漏，總有一天，我們要親自把這敗類抓回來?！毙靽鴱娚锨拜p輕扶了曹隊一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