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離一夜未眠。
她一直盯著那枚耳機,像是等待它再響起聲音,又像是在等待自己下一次精神失控。
凌晨四點,她終于站起身,把耳機重新封進抽屜,貼上封條,藏進衣柜最底層。
她不是那種喜歡幻想的人。從小,她對“夢境預示”這類話題嗤之以鼻,可現在她越來越清楚,那并不只是“夢”,更像是一種從內核深處涌出的記憶殘片。
是的,記憶——但不是她的。
起初她以為是感知混亂導致的錯覺,可隨著Δ44編號的出現、耳機發聲、權限轉接、“昭淵”這個名字的浮現……她意識到自己很可能早已不是“原始人格”狀態。
甚至不排除,有人在她不知情的情況下更改了意識映射底層。
可她沒有證據,無法申訴。唯一能做的,是假裝正常。
太陽升起,玻璃窗上映出淡金色的晨光,蘇離站在鏡子前,仔細端詳自己的面孔。下頜微尖,發絲凌亂,眼神倦怠——看起來就是一個失眠過度的普通人。
可她知道那不對。
因為鏡子里的她,微微地……慢了一瞬。
那幾乎無法察覺的時間差,讓她頭皮發麻。
她反復眨眼、轉頭、抬手,動作與鏡中保持一致,可一旦她放松神經、不再集中注意,那鏡中的“她”就會出現短暫的滯后——像是被某個延遲的系統操控著。
蘇離猛地關上鏡柜門,強行打斷這一輪自我檢查。
“不能再讓自己陷進去。”她喃喃,“必須離開這個地方,去找……更‘真實’的樣本。”
她決定前往舊城區。
那里是她童年記憶的起點。那棟紅磚老樓、鐘塔、還有昏黃路燈下的舊貓,是她所有“原始記憶”中最早的圖像。
如果她的意識映射被改寫,最容易出現縫隙的地方,就是這些“老記憶”的交界點。
她背上包,走出家門。街道清晨依舊安靜。刷臉識別閘門依舊平穩放行,公交依舊提前到站,系統播報中沒有任何異常。
她登上車,坐在靠窗位置。車外街景緩慢倒退,她看到城市從高樓林立過渡到低矮街區,色彩也從光滑銀灰轉為斑駁磚紅。
快到舊城區時,她打開窗戶,一股熟悉的灰塵味撲面而來。
那不是主城區那種“過濾過的空氣”,而是真正的、混著細屑和生銹金屬味的城市氣息。
她下車,走在舊街道上。路面有些不平,磚塊缺口中生著些許野草,墻角還有人在晾衣服,一切都那么熟悉,又那么遙遠。
她來到一棟紅磚老樓前——她童年的住處。
可當她抬頭的瞬間,心中猛地一沉。
那棟樓的結構……不對。
樓層沒錯,窗戶數量也沒錯,陽臺的位置全對——但每一個窗戶后都拉著灰藍色窗簾,整齊如一,沒有一處異動,就像是被系統“生成”出來的模型模板。
她走近門口,卻發現門口掛著一塊新的牌子:
【市級記憶保存項目·第六類映射區·訪客請勿入內】
她冷靜地繞到側邊,從一處破舊墻縫中爬了進去。空氣中一股發霉味道撲鼻而來,她按著記憶來到自己小時候的房間。
那扇門——還在。門框已經斑駁,墻面剝落,熟悉的門把手上,還有一道她小時候刮出的劃痕。
她推門進去。
屋里空空如也,只有角落放著一張銹跡斑斑的舊桌子。桌面上,靜靜擺著一張照片。
她走過去,拾起那張照片——
那是一張合照。
照片中站著兩個女孩,一模一樣的臉,一左一右,身后是這間房間模樣還完好的時候。一個女孩面無表情,另一個嘴角帶笑。
而照片背后,用熟悉的字跡寫著一句話:
【映射版本A·共存記錄·昭淵,/404號殘存體】
蘇離的指尖開始發抖。
她從未拍過這張照片。
她不知道“404號”是哪個編號,但她知道“昭淵”——那是耳機中發出權限接管時響起的那個名字。
她緩緩坐到地上,大腦像炸開一樣開始混亂地旋轉:
她到底是誰?
她,是這個版本的“主控人格”?還是另一個“被托管的殘體”?
鏡中那個慢半拍的自己、監控中那個與她面容一致卻表情陌生的影像、便利貼上反復出現的字跡、耳機中重復播放的那串授權信息……
每一個細節都在向她證明:
她不是一個完整的“她”。
她可能只是某次重寫計劃中殘留的一段數據。
“你終于開始懷疑了。”
身后忽然響起一個聲音。
蘇離猛地轉頭,房間空無一人。
可她知道,那聲音不在房間——是在她腦海中響起的。
那是“她”的聲音。
昭淵。
蘇離回到家時,天色剛擦進傍晚,走廊里只有她一個人的腳步聲。電梯上的樓層數字跳得緩慢,像是在克制著什么。她沒有像往常那樣放輕松,反而一進門就反鎖了門,然后拉上了所有的窗簾。
屋內光線暗下來的一瞬間,她才長長吐出一口氣。背脊還是濕的。
廚房沒有異樣。床頭柜上的那枚小圓片依舊在那里,像是故意沒被人拿走,靜靜躺著,仿佛在等著她伸手再碰它一次。蘇離猶豫了片刻,沒有靠近,只是繞過那張小桌,走向沙發。
她需要理一理現在的狀態。
事情的發展已經脫離她控制太遠了。她不是沒想過自己的精神可能出了問題——記憶混亂、感知扭曲、對他人行為的過度解讀。但如果那真的是錯覺,她又該如何解釋那些便利貼、耳機、還有——鏡子里那個從不按她指令行動的“她自己”。
她有一種不祥的直覺:
自己已經不完全屬于“這個版本”的自己了。
蘇離打開客廳墻角的舊電腦,不為別的,只是想翻一翻系統訪問記錄。這個辦法她昨天就試過一次,但沒查到異常——今日再試,或許是某種直覺在作祟。
幾分鐘后,她眼神一滯。
訪問記錄中,確實多了一個不屬于她的操作痕跡。
【外部設備連接記錄:06:17:45】【信號源編號:未知】【數據交互狀態:同步失敗】
這條記錄的時間,正好在她今早睜開眼之前幾分鐘。
蘇離幾乎是瞬間站起身。
如果她沒有做夢——那么今天早上那個“驚醒”前的噪音,不只是神經緊繃的錯覺,而是真實存在的……干擾。
她打開燈,屋內瞬間明亮,她忽然注意到廚房地磚上有一道很淺的鞋印,不是她的拖鞋留下的,是硬底皮鞋踩出來的弧形邊緣。
她的腦子“嗡”地一聲炸開。
“有人進來過。”
她低聲說出口時,聲音發干。
可她的指紋鎖沒有開啟記錄,門內的防反鎖也沒有解除跡象。
她感到后頸泛起一陣涼意。與此同時,耳邊竟再次傳來那種若有若無的噪音——像是低頻信號在空氣中震蕩。
她本能地轉身。
空無一人。
但墻角那張桌上的圓片忽然自己滾動了一下,沿著木質紋理微微顫動,最后靜止在她腳邊。
蘇離顫著手撿起它。
指尖接觸那一瞬,一道細小的電流涌入神經末梢,不痛,但讓她產生了清晰的畫面感——不是記憶,也不是想象,而像是……某種信息在壓入她的大腦。
她不由自主閉上眼。
眼前浮現出一行模糊字符:
【觀察中·主意識穩定度:42%】【重構候選狀態待定】
她猛地睜眼,手一抖,圓片落地發出“叮”的一聲輕響。
她的腦海卻仿佛還殘留著那些字符的影子,一刻也揮之不去。
“候選狀態”是什么意思?
“重構”又是指的什么?
她低頭撿起圓片,卻發現它變得發燙,像是不再允許重復讀取。
她回憶起意識監測中心的那場測試——他們說她的意識邊界不清晰,建議她接受“更深層的識別”,否則將視為開放式結構,喪失一切社會身份。
她當時沒吭聲,但那句話一直在心里回響:
——“你不是你。”
她坐回沙發,捂著額頭,不知不覺又看向了電視屏幕。
電視是關著的,但屏幕上泛著一層微弱的光。她湊近看時,突然之間,那層光像水波一樣蕩漾開來,一幀畫面從中浮現。
是她。
不,是一個和她一模一樣的人,正站在街角,看著監控鏡頭微笑。
下一秒,畫面中的“她”猛地偏頭,目光似乎對準了此刻坐在電視機前的蘇離,嘴唇微動,像是在說:
“你好。”
蘇離全身發冷,屏幕忽然熄滅。
空氣恢復平靜,仿佛什么都沒有發生過。
可她知道——這不是幻覺。
這是一場“告知”。
她回到房間,鎖好門,再一次對著鏡子看了很久。
“你是誰?”她輕聲問。
鏡中的她,沒有笑,沒有說話。
只是靜靜地、和她對視。
直到她終于露出一點近乎無聲的苦笑,低聲自語:
“……我可能,真的不是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