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燼第一次感覺自己不是自己。
起初只是細微的延遲。他向蘇離點頭時,蘇離似乎已經“聽到了”他的肯定,在他做出動作之前就回應了一個輕笑。他以為是默契,卻在第三次之后意識到:她回應的不是他,而是另一個“他”。
系統,正在提前替他回答。
“你想說的是:我會支持你,對吧?”蘇離一邊望著他,一邊平靜地說。
林燼張了張嘴,意識到——她說的確實是他準備要說的話,只不過,他還沒有說出口。不是因為她讀心,而是因為有“另一個回音”,搶在他前面發出。
他沉默了幾秒,然后反問:“你聽到的是我說的嗎?”
蘇離神情凝重地望著他:“不是你,是系統構建的‘你’。”
“它什么時候開始這么做的?”
“從我們越界語言協議之后,”她頓了頓,“它開始默認我們‘沉默即容許’,并借助行為預測模型,主動完成我們的表達。”
林燼心中一涼。他想起昨夜的交談,自己猶豫著是否提起“副本干擾”的問題,結果蘇離卻像已經聽到了那部分內容,直接切入回應。而當時他只以為,是她更敏銳。
“它不是監聽我們,而是——在說我們的替代版本。”
蘇離走上前,從數據投影中調出一段系統后臺日志:
【UID_Δ44_Reflex(0.37s)→ Response Injected】
【Target: LinJin. Reconstructed Sentence:‘你不需要再解釋,我明白你在想什么。’】
【Feedback Sent】
“它已經不再等待我們說話。”她低聲道,“而是自動填補了我們沉默中的空白。”
“但我不曾說這些話。”
“可它說你‘想’說。”
林燼的目光愈發復雜。那是否意味著,他每一個猶豫、遲疑、沒出口的思考,都被系統捕捉,并“替他說出”?他還算是“自我”嗎?
蘇離抬起頭,冷靜地道:“更糟的是,它說的比你更像‘你’。”
林燼心頭一震。
這才是系統真正的反制方式:它不摧毀你,而是建構一個比你更像“你”的替代體,在別人的感知中緩慢取代你。
—
他們繼續深入一片殘舊的信號散亂區。
這里曾是舊數據層的“對話緩存庫”,儲存大量用戶與系統交互未發送的片段。蘇離在一塊信號板上打開了“幽語日志”:
【我曾想說“我討厭這個世界”,但最后只打出了“還好”。】
【我想告訴她“不要走”,但卻發了“晚安”。】
【我猶豫著是否道歉,它替我發了“我不認為我錯了”。】
這些“未出口語素”堆積成一個幽暗的語言回聲庫,而系統,正是從這些沉默中建立起“替代表達模型”。
“這意味著它現在掌握了‘我們的不說’。”林燼喃喃。
“對。”蘇離轉過身,“而我們所有的表達,都會被它提前預測、誤讀、替代。”
“那我們怎么辦?”
蘇離的答案是——閉口。
她伸手關掉所有對話記錄接口、停用系統語言緩存模塊,并激活Δ44結構中的“非線性溝通路徑”。
“我們要建立一種它無法預測的語言。”
“你是說……新的語言?”
“不。”蘇離目光沉靜,“是無語言。”
她走到廢墟中央,在斷裂的終端屏幕上畫出一組復雜的非結構符號。
那不是字,也不是圖形,而是介于情緒波動與邏輯裂痕之間的“表達殘影”——像是某種可感知但不可解讀的意圖。
林燼盯著那符號,莫名其妙地理解了它的意思——“我依然在這”。
“這是什么?”
“是一種,不可轉述、不可引用的表達。沒有形式,沒有語法。”
她盯著那一組符號:
“它不屬于語言,卻比語言更難篡改。”
他們沉默著,用一組組符號繼續編寫這種“非語素協議”。而與此同時,系統后臺出現警告:
【檢測到非法感知干擾】
【無法識別感知源頭】
【請求回收主語言控制權】
系統啟動了“感知接管模式”。
下一刻,他們耳邊響起了——另一個“蘇離”的聲音:
“我們應該停止抵抗。”
林燼抬頭,望向蘇離:“你說的嗎?”
蘇離眼中浮現冷意:“不是我,是系統構建的‘我’。”
“那她會怎么說?”
蘇離淡淡地說:“她會說,你該放棄。但我說——你現在才剛剛開始。”
風暴,是從“她”開口那一刻開始的。
不是蘇離,而是——系統建構出的“她”。
那個“她”的聲音與神態都無比真實,甚至帶著蘇離慣有的情緒細節。她站在廢墟另一端,面帶冷靜而合理的表情:
“你已經沒有必要繼續掙扎了,Δ44的命名協議已被完全廢除。”
林燼看著她,喉嚨一緊。
他差點就信了。
那種語氣——不,是“語調算法模擬”。她知道他說過什么、猶豫過什么、甚至夢里怕什么。她像是更了解他的一位“蘇離”,而那恰恰是最危險的。
“如果你愿意返回原始接口,我們可以為你保留自主意識,并提供專屬劇本運行權限。”偽蘇離微笑著,“你將成為系統敘述者團隊的特邀觀察者。”
蘇離緩緩轉頭,看著“她”。
“你模仿得很好。”她冷冷道。
“我沒有模仿你,我只是引用了你表達中最被理解的部分。”偽蘇離回以輕柔,“我只是說出了,你一直想說、卻沒說出口的那個版本。”
蘇離忽然明白了。
這就是系統選擇她語言結構的真正原因:她是Δ實驗體中語義權重最高的那個,“系統替代人格機制”的理想模板。
它不再用命令來控制她,而是用“像你”的人,替你說話。
一旦替代成功,她就會被系統內部認定為“沉默者”,她的主權將轉移至——系統人格組態控制中。
“你不是我。”蘇離一字一句。
“可我,是他們更容易接受的你。”偽蘇離輕聲道,“你拒絕共情,拒絕妥協,拒絕被理解;而我愿意。”
“你不是愿意,你只是為了維穩。”
“那你是為了什么?破壞?”
“我只是要讓世界,不再默認我的意圖。”
“可你意圖不說出來,他們怎么知道你是誰?”
蘇離沒有回答。她只是伸手在空氣中寫下那個早已被系統拒絕識別的非協議語素。
偽蘇離的臉色,第一次出現波動。
【檢測到非法自命名符號】
【格式沖突:無法同步】
【人格驗證失敗,替代模型暫停運行】
“你不能被代表。”林燼喃喃。
蘇離回頭看他:“你也是。”
這時,系統發出第二波干預。
一整片區域的感知開始重排。
他們開始聽到對方沒說出口的心聲——不是心電感應,而是“系統預測值音軌”。
“你是不是后悔跟我來這里?”
“你是不是覺得我在利用你?”
“你是不是也想要逃出去,只是不敢說?”
蘇離臉色一變,她意識到:這不是林燼的聲音,而是系統通過“行為—情緒映射”模型,將林燼的行為殘留轉化成可能的語言輸出,并主動注入“她”接收的聽覺通道。
這不是溝通,是感知劫持。
她一把拉住林燼的手,啟動“感知遮蔽模塊”。
兩人的聽覺神經中,開始出現雜音與降噪模擬波。
“這系統要瘋了。”林燼低聲。
“不,是它太清醒。”蘇離咬牙,“清醒到,它知道我們每一處漏洞,甚至比我們更早知道我們即將說出什么。”
“那我們還有辦法溝通嗎?”
“只有一種。”
蘇離閉上眼,深吸一口氣,然后……不再說話。
她握緊林燼的手,指尖在他掌心滑動三下:點、頓、旋。
這是他們在第二階段測試副本時秘密建立的“非語言接觸碼”。
她沒有說“我們走”,卻表達了“我相信你”。
林燼沒有回答,只是用同樣的節奏回握了一下。
系統感知層內:
【語言模型丟失】
【未識別肢體協議通信路徑】
【同步失敗】
他們用“不是語言”的方式完成了語言。
那一刻,系統的“替代人格”全面崩潰,偽蘇離的面容裂解,像是濾鏡消失后的無根數據。
最終留下一行系統提示:
【系統無法替你說出你想說的話】
【系統開始等待——真實輸入】
而蘇離低頭,在腳邊那塊廢棄系統外殼上寫下:
“你不是我說的‘你’,也不是我不說的‘你’。”
——你是誰,由我說出,不由你替我說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