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周山”的夜晚，沒有首都核心區那般被霓虹與全息廣告浸染得燈火通明，卻也絕非一片死寂。巨大的地下穹頂之上，數以萬計的、模擬星辰的LED光點，按照精確的星圖軌跡，緩緩運行，投下柔和而清冷的光輝。空氣中，巨型通風系統發出的低沉轟鳴，如同這座鋼鐵神宮永不疲倦的心跳。

然而，在這片人為的、有序的寧靜之下，一股壓抑而焦躁的情緒，卻如同無形的暗流，在每一個角落里洶涌。

林瑤的輿論反擊戰，雖然暫時取得了勝利，將“萬象核心”推上了風口浪尖。但沈子軒和他背后那龐大的利益集團，其反撲也同樣迅猛而惡毒。他們成功地將一場關于“科技倫理”的追問，扭曲成了一場關于“恐怖主義”的政治攻伐。

如今，在外界的眼中，林瑤和她的“山海會”，不再是揭露黑幕的英雄，而是與官方定性的“恐怖分子”無異的、危險的犯罪集團。這種身份上的巨大落差，讓“山海會”的幸存者們，陷入了更深的迷茫與焦躁之中。

基地的角落，一間專門為“山海會”高層開辟的、斯巴達式的個人修整室內，氣氛冰冷得如同真空。

毒蛇，正獨自一人，坐在冰冷的合金地板上。

他那條由林瑤親手為他接上的、嶄新的訓練用義肢，此刻，卻被他以一種近乎于發泄的方式，拆卸成了一堆散亂的、冰冷的零件，鋪滿了地面。液壓管、伺服電機、能量傳導線、以及那些閃爍著微弱指示燈的微型處理器，如同被殘忍肢解的尸體，無聲地控訴著主人的憤怒。

他赤裸著上身，露出那精悍的、布滿了新舊傷痕的軀體。那道從后背一直延伸到肋下的、因為狙擊彈沖擊而造成的巨大淤青，此刻依舊呈現出一種駭人的紫黑色。

他只是，用他那雙狹長的、如同死水般的眼睛，死死地盯著地上那一堆冰冷的金屬。

“靠不住的東西……”

一聲充滿了壓抑怒火的、嘶啞的自語，從他的喉嚨深處，擠了出來。

他的腦海中，還在一遍又一遍地，回放著那個如同噩夢般的夜晚。

他記得，自己是如何，穿著那件足以讓所有刺客都為之瘋狂的“迦梨之紗”，如同鬼魅般，潛入了敵人的巢穴。他記得，自己是如何，用那神乎其技的、全新的力量，輕易地，將那些不可一世的敵人，玩弄于股掌之間。

他也同樣記得，就在他即將完成任務，即將為“山海會”贏回那失去的榮耀時，他那條，本應，帶他，脫離險境的義腿，是如何，在最關鍵的時刻，……卡滯了。

那，僅僅是，零點幾秒的，延遲。

但對于他這樣的頂尖刺客來說，那零點幾秒，就是，生與死的距離。

就是那零點幾秒的延遲，讓他，差點，就死在了那場交火之中。讓他，不得不，眼睜睜地看著林瑤，那個，他本應保護的“大匠”，為了救他，而，暴露在敵人的槍口之下。

這，對于毒蛇來說，是一種，比死亡，還要難以忍受的……恥辱。

他，這個，行走于陰影中的王，這個，將“精準”與“控制”，視為生命的信條的男人，第一次，嘗到了，被自己身體的一部分，“背叛”的滋味。

雖然，那不是他真正的身體。

但，那種，將自己的生命，托付給一堆冰冷的、隨時可能出現故障的金屬與代碼的感覺，那種，在生死關頭，無法百分之百掌控自己命運的無力感，卻，像一條毒蛇，在他的心里，筑了巢。

他憤然地，抓起地上的一根液壓連桿，狠狠地，砸向了對面的墻壁！

“鐺！”

一聲刺耳的金屬撞擊聲，在寂靜的房間里，顯得格外的突兀。

“是我。”

一個平靜的聲音，忽然，從門口傳來。

毒蛇猛地回頭，只見林瑤，正靜靜地站在那里。她不知道來了多久，也沒有發出任何聲音，只是，用她那雙清澈的、仿佛能看透人心的眼睛，靜靜地看著他。

毒蛇的眼中，閃過一絲，被看穿了內心脆弱的，狼狽與惱怒。

他沒有說話，只是，轉過頭，繼續，用一種近乎于自殘的方式，擺弄著地上那些，冰冷的零件。

林瑤，也沒有再說話。

她緩緩地，走了進來，然后，就在毒蛇的對面，……盤腿，坐了下來。

她，沒有去責備他的失態，也沒有去追問他憤怒的緣由。

她只是，伸出那雙，纖細的、沾染了些許機油與漆痕的、屬于工匠的手，默默地，從那堆散亂的零件中，撿起了一塊，因為剛才的撞擊，而，有些變形的合金外殼。

然后，她，從口袋里，拿出了一把，小巧的、多功能的“匠人錘”，和一根，用來精細打磨的“校準針”。

“咚……咚……咚……”

清脆的、富有節奏的敲擊聲，在寂靜的房間里，緩緩響起。那聲音，不輕不重，帶著一種，奇異的、能安撫人心的韻律。

她，沒有去看毒蛇。她的全部心神，都，沉浸在了，眼前這塊，小小的合金板上。她的動作，是那么的專注，那么的優雅，仿佛，她，不是在，修理一個，冰冷的機械部件，而是在，撫平一件，稀世珍寶上，那，細微的褶皺。

毒蛇，那，充滿了戾氣的動作，漸漸地，停了下來。

他，看著林瑤。

看著她，那，在昏黃的燈光下，顯得，格外柔和的側臉。看著她那雙，在面對這些冰冷的金屬時，總是，會，不自覺地，流露出，一種，發自內心的“熱愛”與“虔誠”的眼睛。

他心中的那股，無名的、狂躁的怒火，……不知為何，……竟，悄然地，平息了下去。

他，想起了，這個女孩，是如何，在“不周山”的訓練場上，用“不諧之音”，去，測試“迦梨之紗”，那種，近乎于瘋狂的偏執。

他，也想起了，自己，在，即將被“迦梨之紗”的魔性，所吞噬時，這個女孩，那，如同醍醐灌頂般的，……點化。

他，忽然，有些明白了。

眼前這個女孩，她，或許，比他自己，還要，了解，他身上，這些，冰冷的“玩意兒”。

也，比他自己，還要，……在乎它們。

“……你，在害怕。”

許久，林瑤，終于，開口了。她的聲音，很輕，打破了房間里那，只有敲擊聲的沉默。

她，已經，將那塊，變形的合金板，重新，敲打得，平整如初。

毒蛇，沒有回答。但他那，緊繃的下顎線，卻，暴露了他內心的真實。

“你在害怕，它們，會再一次，‘背叛’你。”林瑤，緩緩地，抬起頭，迎著他那，復雜的目光，“就像，‘修羅之拳’，背叛了‘瘋狗’一樣。”

“你在害怕，你，無法，完全地，控制它們。”

“你在害怕，你，這個，將‘掌控一切’，視為生命的刺客，……正在，逐漸，失去，……掌控。”

林瑤的每一句話，都像一把，最鋒利的手術刀，精準地，剖開了毒蛇內心，那，最深、也最不愿，去觸碰的……傷口。

“……那，又如何？”毒蛇的聲音，嘶啞而冰冷，“難道，我不該害怕嗎？”

“……一個，連自己的腿，都，無法信任的刺客，……還有，存在的意義嗎？”

林瑤，看著他，搖了搖頭。

“你錯了，毒蛇。”她說，“你，從來，就沒有，真正地，失去過，控制。”

“那天晚上，在倉庫里，你的義腿，確實，出現了，零點幾秒的卡滯。那，是它的‘缺陷’，是我的‘失誤’。但是，”她，看著毒蛇的眼睛，無比認真地說，“那個，在，最關鍵的時刻，不顧一切，將我撲倒，用自己的身體，去，為我，擋下那枚致命子彈的，……不是，這堆冰冷的金屬。”

“……是你。”

“是你，這個，活生生的人。是你，那，超越了，機器的計算，超越了，生死的恐懼的，……意志。”

“你，比任何人都清楚。控制機器的，永遠，是人，而不是，相反。”

“一個，真正的匠人，他，不會，因為，自己手中的刀，出現了一絲卷刃，就，扔掉它。他，只會，用，自己的心，與，自己的手，將它，重新，打磨得，更加，鋒利。”

“而一個，真正的戰士，”林瑤的眼中，閃爍著，智慧的光芒，“他也，不會，因為，自己的武器，出現了一絲瑕疵，就，拋棄它。他，只會，用，自己的意志，與，自己的靈魂，去，徹底地，……征服它，……駕馭它。”

“……告訴它，誰，才是，……這具身體的，……真正的主人。”

房間里，再次，陷入了，長久的沉默。

毒蛇，怔怔地，看著林瑤。

他，看著，這個，比他，年輕了，將近十歲的女孩。

他，看著她，那雙，清澈的、堅定的、仿佛，能，映照出，人心中，所有，陰暗與軟弱的……眼睛。

許久，許久。

他，緩緩地，伸出了，他那只，因為，長期使用毒藥，而，顯得，有些，過分蒼白的手。

他，沒有，再去，觸碰地上那些，冰冷的零件。

他，只是，對著林瑤，輕輕地，說了一句，讓林瑤，的嘴角，……終于，……露出了一絲，欣慰微笑的話。

“……大匠，”他說，“……請，……再，教我一次。”

“……該，如何，……磨，好，我的，……這把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