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三平激動之后,很快冷靜了下來。
即將成為中影的掌舵人,又負責主持市場框架方面的改革。
不只是在國內,他要是愿意,點名哪個好萊塢一線明星,轉頭好萊塢六大能把人打包給他送過來。
韓三平深知,這不是他多厲害,而是他后面站著13億人的龐大電影市場。
他能堅持住,那么他就可以說一不二。
好萊塢巨頭CEO,來到中國要先向他覲見。
如果他不能守住,不只是好萊塢,連內部也會殺過來。
光是資產重組,市場化改革,就有太多利益了。
韓三平欣賞沈善登,因為沈善登的文章確實寫的不錯,點出了中國電影當下的危險。
電影從業者確實普遍幼稚,一個個傻傻的把敵我矛盾,當成內部矛盾。
不談文化安全和意識形態,僅僅從市場角度,好萊塢這樣的巨獸,早就對中國電影市場垂涎三尺了。
難不成,九十年代開始,港島那邊不配合,好萊塢幾乎免費的送上片子讓國內放映,是這些資本國家的電影公司心善嗎?
作為中國電影市場化的掌舵人,他經歷過太多華而不實的提案。
沈善登連科班都不是,半路出家,幾乎不可能有能力掌握這個項目。
韓三平心有觸動之后,也只是微微點頭。
見眾人回應不冷不熱,沈善登有一點失落,但也只有一點。
《繡春刀之日月重開》這個項目,別說在當下這個時間點,就是后世,也很難搞出來。
沈善登為的是先以這個項目,把韓三平胃口吊起來。
然后再退一大步,獲得一個中影組局,讓他拍電影的機會。
如果直接要求后者,就有點困難,但是先以一個億的項目把要求抬高,再來一個千萬的項目,這不就顯得合理了嗎?
反正中影手里的資源,給港島導演糟蹋是糟蹋,不如培養他這個新生代導演。
對此,沈善登理直氣壯。
當然了,這并不意味著沈善登會輕易放棄《繡春刀之日月重開》這個項目。
恰恰相反,他傾注了很多心血,如果有可能拍出來,他肯定想拍出來。
只是,很難很難。
沈善登喝了口水,觀察完眾人表情,壓下心中思緒,介紹項目具體情況。
“電影的年代放在元末明初,是為了展現出明朝建立的磅礴氣魄。”
“主要角色有三個,有漢人也有蒙古人,我并不會強調他們的民族分別,主要是經濟屬性。”
“元朝包稅制下底層漢人和底層蒙古人是朋友,甚至蒙古人被壓榨的更慘,成為特色的奴隸品種。”
“劇情主線是三個主角加入錦衣衛的前身情報機構,在改朝換代中的階級躍升,牢牢抓住三個主角他們的成長,讓觀眾代入他們,獲得爽感。”
“在我看,當下我們的電影,沒有商業片和藝術片的區別,只有說人話的電影,和不如說人話的電影。”
“我雖然想展現大氣魄,但是不會強加給觀眾,而是聚焦于角色的成長。”
聽著沈善登的講述,韓三平翻著劇本,雖然他之前看過一遍。
劇本寫的很扎實很工整,節拍器也標出來了。
確實有點意思。
而且懂得規避一些東西。
沈善登繼續道:“以主角的成長,見證錦衣衛的建立,明朝的建立,見證情報機構,從暗中變成明面上的錦衣衛。”
“在我的描繪下,錦衣衛不同于傳統中的特務反派,而是傾向于褒義。”
“突出他們約束經過寬松的包稅制度,沒有國家觀念的地主士紳集團的作用。”
韓三平聽到這,在本子上寫了下來。
這里不太好處理,和當下的氛圍有點背離。
如果中影投拍的話,要突出導演的主導作用。
不能讓人誤會是通過電影進行政策吹風,否則很嚇人。
沈善登也點到為止,沒有多談主題。
《繡春刀之日月重開》里面,也太多和當下不同的認知了。
比如,元末明初,給人熟悉的感覺,并不是他搞映射。
不只是元末明初,連明末清初,以及清末民國等等,都有類似的感覺。
這個敘事角度,和當下歷史認知大不相同。
有一種歷史認知,將西方走的道路制度唯一化,拿著結論來中國歷史找答案,削足適履,也即是“明末清初出現了資本主義萌芽”。
這其實是把資本道路特殊化唯一化了,后來教材上糾正了。
但在當下,沈善登的就事論事,也有點格格不入。
歸根到底,有些人不想承認中華的文明程度、社會化程度高,現代中國的一些痕跡在古代中國也能找到。
因為這會導向,近代西方的領先才是偶然。
沈善登把主題一帶而過,掠過了這個敏感點。
“我設計的第一個劇情高潮是主角三人加入情報部門,加入朱元璋的團隊,個人命運改變,告別了被壓榨的命運。”
“第二個高潮,是曾經被士紳看不起的小角色,融入到了時代洪流之中,在大一統中發揮作用。”
“第三個高潮是明朝建立,攻克大都,實現南北一統。”
“第四個高潮胡俗成風的北地,恢復華夏衣冠,展現出中華民族是一家的大團結。”
“然后是暗處的情報機構,走向了明處,錦衣衛正式成立。”
“隱藏的情緒點是謳歌明朝,通過恢復華夏衣冠來體現中華民族的自豪感和自信心。”
“只要做出四重高潮,片子絕對不會差!”
“這樣的大片,只要一個億成本,太值了!”
沈善登說完,再度悄然觀察眾人表情。
他站在會議室前頭,師弟周奇峰在一旁幫助他投影。
會議室不大,但不顯局促,是北影廠辦公樓里一個不錯的房間。
設備齊全,墻角立著一臺電視,旁邊是一臺投影儀,還有個VCD。
當沈善登喊出一個億制片成本,早就看過策劃書的眾人,也是齊齊心頭一震。
“電影處女作,怎么敢的!”韓三平的秘書在心中不由吐槽。
制片部負責市場方向的領導質疑道:“這個項目聽著不錯,但是一億成本有點高了,你沒有成功經驗。”
沈善登連忙解釋:“制片成本規劃書我做的很詳細,按照計劃執行,絕對能做好,在我看來,劇組主要是管理工作,而我學的就是管理。”
沒怎么說話的韓三平有點失望。
沈善登沒說錯,如今中國電影市場處于低谷。
張藝謀《滿城盡帶黃金甲》、陳凱歌《無極》、馮小剛《夜宴》等古裝大片遭遇口碑和海外市場雙重滑鐵盧。
他推動大片戰略,但面臨危機。
急需新思路和新人才,成熟的古裝大片模式,也需要找尋新的出路。
但他更希望是陳凱歌,拿出這樣的項目。
可惜陳凱歌在《饅頭》之后,傷了,去舔舐傷口去了。
至于沈善登,沒有工作經歷,這么大個項目,除非他瘋了,否則肯定不可能交給沈善登。
項目,韓三平是看好的,但是需要沈善登交出來。
韓三平道:“你有沒有考慮,把這個劇本拿出來,找個大導演拍?”
這不是毀了嗎?
沈善登直言不諱:“文化工作者要有文化。要明白我們的文化是什么,不管是橫向還是縱向的,都要有所了解。”
然后反問:“廠長,請問你用港島導演,是真的覺得他們能拍好嗎,還是我們沒有人才可用呢?”
“我這樣的敘事,充滿民族自豪感,你覺得誰能拍出來?”
韓三平一下子沉默了。
這種敘事的電影,恐怕也只有沈善登這樣的年輕人能做出來。
指望五代導演,還是指望拍什么都是社團黑幫的港島導演?
或者六代那些被新浪潮理論忽悠傻的?
累了。
韓三平心有點累了。
數了數,還真找不到正常人。
怎么和領導說話的?
負責內容方向的制片部領導不由加重語氣道:“討論問題就討論問題,沈同學,你不要貶低他人。你有這個毛病可不好!有能力不代表就能驕傲!”
沈善登立馬認錯:“不好意思,我是實話實說,要是冒犯了別人,我道歉。”
韓三平倒是不以為意,沈善登年輕氣盛在他看來正常。
有才能的人,誰沒點脾氣?
但是不讓出這個項目,讓韓三平興趣大減。
如果說資源,韓三平是能夠想辦法解決的,《赤壁》干到了六七千萬美元,他也能想辦法解決。
理論和規劃是很好的,真能按照計劃拍出來,確實不錯。
然而,韓三平自己做過導演,也做過制片,很清楚,難就難在,能否做出來。
何況沈善登是一個不折不扣的新人,根本掌握不了劇組。
一時場面有些安靜。
沈善登不喜歡等待,但此刻卻不得不等待。
不由看向了窗外。
窗戶是舊式的鋼框窗,透過蒙塵的玻璃,能看到窗外光禿禿的梧桐枝椏在寒風中搖曳。
目光回到室內。
會議桌一頭,靠墻立著一個有些年頭的文件柜,玻璃柜門里塞滿了卷宗和劇本。
墻上掛著幾幅北影廠經典電影的泛黃海報,像沉默的見證者,注視著當下這場可能決定未來走向的會議。
墻壁是那種老式的淡綠色墻裙,上半部刷著白色涂料。
韓三平等人在長條形深棕色會議桌一側,坐在幾把木質靠背椅上,椅背上鋪著長毛巾。
桌面有著歲月的痕跡,和茶杯燙出的印記。
空氣中彌漫著毛巾殘留的淡淡的洗衣粉味道,以及香煙的煙氣,還有北方冬日暖氣烘烤下特有的干燥感。
見沈善登不愿意放手,韓三平覺得要再考慮考慮,或者先鍛煉鍛煉沈善登,他剛要開口。
沈善登似乎下定了決心,打破了沉默,聲音沉穩而有力:“廠長,各位領導,一部電影的氣魄,不僅在畫面,更在靈魂。為了更直觀地傳達《繡春刀之日月重開》的魂魄,我準備了一首主題曲,也是這部電影的精神注腳。”
“但我這首歌,也是這部戲宣傳點,所以需要請各位領導,為我保密。”
韓三平來了興趣道:“忘了,你還是個才子,來,我們洗耳恭聽。“
他決定不妨聽聽。
但他已經打定了主意,這個項目,沈善登不放手,那就只能到此為止。
沈善登不知道眾人所想,他示意周奇峰行動。
周奇峰立刻從帆布包里拿出準備好的U盤,插入筆記本USB接口,打開播放器。
“這首歌,叫《日月重開大明頌》,也名《天問》。”
話音剛落,沈善登按下了播放鍵。
前奏是宏大而蒼涼的編鐘,伴隨著低沉戰鼓聲。
隨后加入悠遠的塤聲,仿佛從歷史深處傳來。
然后一道稚嫩的童聲合唱,穿越時空。
......
日月日月,你們為何懸于屋頂上?
日月日月,你們為何白白送輝光?
日月日月,你們為何有時流火有時清涼?
有時相伴有時躲藏
日月日月,你們可曾浸染金陵霜?
日月日月,你們可曾照徹漠北射天狼?
日月日月,你們可曾見證洪武揮戈復九方?
殘甲化春江
......
大明大明續華章!
煌煌圣火耀八荒!
大明大明,那赤幟正獵獵飛張
喚來鯤鵬鳥
展翅九天上
......
日月日月,鑄鐵玄甲與燧龍吐焰誰比較強悍?
日月日月,永樂大典與鄭和寶船誰比較璀璨?
日月日月,是什么血脈自唐虞三代起挽狂瀾?
令山河重鑄!
令金甌無殤!
......
日月日月,那天宮是否有答案?
日月日月,那巨龍落塵何時還?
日月日月,那雄雞何時唱響未竟的詩篇?
錚錚向星漢!
......
大明大明承天罡
煌煌圣火耀八荒
大明大明,這江山已重煥新妝
紅日照神州
萬世沐朝陽
.....
大明大明承天罡
煌煌圣火耀八荒
大明大明,這江山已重煥新妝
紅日照神州
萬世沐朝陽
大明大明!嘿!大明!
......
歌詞隨著童聲一點點的展露。
會議室再次安靜了下來。
這一次寂靜無聲。
鼓聲和弦樂似在消散,唯有直戳人心的童聲繞梁不絕。
那樣的稚嫩,那樣的純粹,又是那樣的恢弘,那樣的讓人心情激蕩。
一種奇怪的矛盾感,是兒歌,也是戰陣最后的沖鋒號角。
坐在主位的韓三平,起初并不在意,只是以為是一首普通的歌曲,回過神已經被偷襲。
不好,眼睛進了沙子!
偷襲他這個五十多的老同志!
漸漸地閉上了眼睛。
過了好一會,再睜開時,眼光微微泛紅,聲音也有幾分嘶啞。
“來,小沈,再來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