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陽城的晨霧裹著脂粉與血腥氣，像塊濕冷的錦緞，糊在每個人的臉上。

蘇瓷縮在鐘樓對面的茶攤角落，帽檐壓得極低，遮住了大半張臉。老石坐在她對面，慢條斯理地用粗瓷碗喝著劣質的茶湯，眼睛卻像鷹隼般掃視著街上的動靜——三個穿著便服的天兵正挨家挨戶地盤查，腰間的長刀在霧中閃著冷光，每過一個店鋪，就用刀柄在門板上敲三下，那是搜查“妖黨”的暗號。

“鐘樓的門要午時才開。”老石放下茶碗，碗底與桌面碰撞發出輕響，“守鐘的是個聾子老頭，據說以前是欽天監的刻漏匠，后來因為誤了時辰，被挖了耳朵。”他用手指蘸著茶水，在桌上畫了個簡易的鐘樓剖面圖，“地火盟的入口，在敲鐘人的暗格里，需要‘驚蟄’的時辰才能打開。”

蘇瓷的指尖微微一顫。驚蟄——是二十四節氣中萬物復蘇的日子，也是她大伯星圖碎片上標注的、最后一個殘缺的星位。她握緊藏在袖中的鎮魂鐵圖譜，圖譜上的血字在體溫下微微發燙，仿佛在呼應著某個遙遠的時間節點。

就在這時，街上的喧嘩突然停滯了一瞬。

三個便衣天兵站在了茶攤前，為首的那人眼窩深陷，盯著蘇瓷的帽檐：“把頭抬起來。”他的聲音像砂紙摩擦，“看你的身形，倒像畫像上的……”

蘇瓷的心臟瞬間提到了嗓子眼，手已經摸向了腰間的琉璃哨。老石卻搶先一步，將一枚銅錢拍在桌上，銅錢上刻著的“匿蹤符文”在掌心一閃而逝：“官爺說笑了，小女天生駝背，長得丑，怕污了您的眼。”他的拐杖在地上輕輕一頓，杖頭的黑曜石發出微弱的震顫，茶攤周圍的霧氣突然變得濃稠起來，模糊了視線。

天兵顯然有些不耐煩，卻被這突如其來的濃霧擾了心神，罵罵咧咧地推搡著走開了。

直到他們的腳步聲消失在街角，蘇瓷才敢大口喘氣，后背的冷汗已經浸透了粗布衣衫。她看著老石掌心那枚普通的銅錢，銅錢邊緣還沾著茶漬：“這也是……琉璃做的？”

“是用碎瓷片融的。”老石將銅錢收回袖中，“前欽天監的一個老伙計教的，他說天庭的法器最怕‘人間煙火氣’，越普通的東西，越能藏住真意。”他頓了頓，目光投向鐘樓頂端，“那個老伙計，以前是司掌驚蟄的神，叫柳若風。”

蘇瓷猛地抬頭：“司掌節氣的神？”

“算是個小神吧。”老石的聲音壓得更低，“管著人間的春雷與凍土。十年前，因為質疑天庭用‘倒春寒’懲罰反抗的凡人，被玉帝剝了仙骨，打落凡塵，據說現在……”

他的話沒說完，就被一陣急促的鐘聲打斷。

“咚——咚——咚——”

鐘樓的晨鐘提前敲響了，聲音嘶啞得像破鑼，與往日的渾厚截然不同。更詭異的是，鐘聲落下的瞬間，街上的霧氣突然開始逆流，朝著鐘樓的方向聚攏，路邊的柳枝竟在隆冬季節抽出了嫩綠的新芽，芽尖上還掛著冰晶，透著反常的生機。

“不對勁。”老石猛地站起身，拐杖在地上劃出刺耳的聲響，“是‘驚蟄’的靈力！有人在強行催動節氣！”

蘇瓷跟著他沖向鐘樓，袖中的琉璃哨在劇烈震動，哨身刻著的星圖與鐘聲產生了共鳴，發出只有她能聽到的嗡鳴。靠近鐘樓時，她看到守鐘的聾子老頭倒在地上，胸口插著一支金箭，箭羽上的符文正在燃燒——是天庭的“鎖靈箭”，專門用來對付失去法力的仙人。

鐘樓的大門敞開著，里面漆黑一片，只有螺旋狀的樓梯上，每隔幾步就亮著一盞綠色的燈籠，燈籠里跳動的不是火光，而是螢火蟲般的光點，在空中拼出“危險”的字樣。

“是柳若風的‘警示螢’。”老石的聲音帶著凝重，“他還活著，而且知道我們來了。”

蘇瓷的手心全是冷汗。她握著老石遞給她的“擾鏡”，一步步踏上樓梯。樓梯是用陰沉木做的，踩上去發出“咯吱”的聲響，像是無數冤魂在呻吟。每上一級，空氣中的春意就更濃一分，到第三十三級時，她甚至聞到了泥土解凍的腥氣，那是屬于青州春天的味道。

“停。”老石突然按住她的肩膀。

樓梯盡頭的平臺上，站著一個穿著破爛官袍的男人。他的官袍上繡著半片殘缺的云紋，腰間掛著一塊褪色的玉佩，玉佩上刻著“司春”二字。他背對著他們，手里拄著一根桃木拐杖，拐杖頂端的嫩芽正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生長，卻在接觸到他袖口時迅速枯萎。

“玉帝的‘驚蟄令’，用了三萬凡人生魂做引子。”男人的聲音很輕，卻像驚雷般炸在蘇瓷的識海，“去年倒春寒凍死的那些百姓，不是天災，是他們故意克扣了春雷的靈力，用來喂養鎮魂鐵里的怨魂。”

他緩緩轉過身，露出一張蒼白而清瘦的臉。左眼戴著一個黑色的眼罩，右眼的瞳孔是詭異的碧綠色，里面倒映著不斷生長又枯萎的嫩芽。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雙手——十根手指的指節都斷過，重新愈合后擰成了扭曲的形狀，像被強行掰彎的樹枝。

“柳若風？”老石的拐杖微微抬起，保持著戒備的姿態。

男人的碧眼落在蘇瓷身上，突然笑了笑，眼角的皺紋里還沾著未褪盡的仙塵：“蘇家的小姑娘，果然帶著星辰的味道。你掌心的琉璃碎片，是用紫微垣的星砂做的吧？當年我給你大伯送過這種砂，他說要燒一盞‘照魂燈’，看看鎮魂鐵里到底藏著什么。”

蘇瓷的心臟猛地一縮：“你認識我大伯？”

“何止認識。”柳若風咳嗽起來，捂住嘴的手帕上滲出綠色的血，“我是看著他被天兵拖走的。那天是驚蟄，他剛燒出第一塊能吸收鎮魂鐵靈力的琉璃，就被安上了‘私通妖邪’的罪名。”他摘下眼罩，露出左眼的空洞，里面沒有眼球，只有一團微弱的綠光，“這只眼睛，就是因為替他求情，被玉帝親手挖掉的，他說我‘看凡人看得太清楚，丟了仙神的本分’。”

老石突然收起了拐杖：“你的‘驚蟄’靈力，怎么還沒完全消失？”

“因為我把最后一點仙骨，融進了洛陽城的地脈里。”柳若風的手指撫過樓梯的扶手，扶手上立刻開出一朵小小的迎春花，“天庭以為剝了我的仙骨，我就成了廢人。他們忘了，節氣從不是靠仙力維持的，是靠人間的生機——只要還有一個凡人在期待春天，我的靈力就不會徹底消失。”

他的話像一道暖流，淌過蘇瓷冰冷的心田。她想起青州雪地里倔強生長的麥苗，想起江南織婦們在寒冬里種下的花種，想起父親賬本上那些關于“年成”的記錄——原來凡人的期待，也能成為對抗天庭的力量。

“天兵為什么要殺你？”蘇瓷問道，目光落在他扭曲的手指上。

“因為我知道他們的‘換魂術’。”柳若風的聲音突然壓低，碧眼里閃過一絲恐懼，“玉帝的星輝光暈在衰退，他需要用鎮魂鐵里的生魂來修補。那些被征走的‘哭鐵’，最終都會運到瑤池底下的‘煉魂池’，煉成新的仙骨——給那些愿意效忠他的凡人，讓他們成為新的‘天兵’。”

蘇瓷的識海突然炸開劇痛。

她想起玉帝灰黑色光暈里的黑色斑點，想起大伯星圖上指向煉魂池的標記，想起父親咳血時說的“春天會遲到，但不會缺席”——原來他們都在用自己的方式，傳遞著同一個真相。

就在這時，鐘樓外傳來密集的腳步聲，伴隨著修真者的呵斥：“柳若風！你以為躲得掉嗎？玉帝有旨，交出‘驚蟄密鑰’，饒你神魂不散！”

柳若風的臉色瞬間變得蒼白，他猛地抓住蘇瓷的手腕，掌心的綠光順著她的手臂蔓延，在她掌心的琉璃碎片上，畫出一個完整的星圖——比大伯留下的更完整，在紫微垣的邊緣，還標注著一個微小的星位：“勾陳”。

“那是煉魂池的位置。”柳若風的聲音帶著急促，“密鑰就在勾陳星對應的地方。記住，玉帝的換魂術有個破綻，需要在‘驚蟄’當天，用蘊含凡人期待的器物……”

他的話被突然破門而入的刀芒打斷！

“抓住他！”天兵的怒吼聲震耳欲聾，金色的刀光如同瀑布般傾瀉而下。

柳若風猛地將蘇瓷推下樓梯：“老石！帶她走！”同時，他將桃木拐杖狠狠插進地面，拐杖瞬間長成參天大樹，樹枝上的嫩芽全部炸開，化作無數綠色的光點，沖向天兵，光點接觸到金刀，發出“滋滋”的灼燒聲。

“走！”老石拽著蘇瓷，順著樓梯向下狂奔。

蘇瓷回頭望去，看到柳若風被無數刀芒包圍，他的身體正在變得透明，卻依舊在笑著，碧眼里閃爍著釋然的光芒。他的手指指向天空，仿佛在指引著春天的方向，最后化作一團綠色的光雨，融入了洛陽城的地脈。

樓梯口的迎春花在瞬間枯萎，化作飛灰。

蘇瓷被老石拉出鐘樓時，晨霧已經散去，街上的柳枝恢復了枯槁的模樣，仿佛剛才的生機只是一場幻覺。只有她掌心的琉璃碎片，還殘留著柳若風的綠光，星圖上的“勾陳”星位，正在微微發燙。

“他用最后的靈力，給我們爭取了時間。”老石的聲音帶著沉重，“也給我們留下了鑰匙。”

蘇瓷握緊碎片，指尖傳來灼痛感。她仿佛能聽到柳若風最后的話語，看到他空洞的眼眶里，映出的不是天庭的威嚴，而是人間無數個等待春天的眼神。

“勾陳星……”她低聲念著，抬頭望向洛陽城中心的方向，那里有一座高聳的塔，塔尖被祥云籠罩，正是天庭在凡間的“觀星臺”，“煉魂池就在那里，對嗎？”

老石點點頭，拐杖指向觀星臺的方向：“但那里是天庭在凡界的核心，守衛比瑤池還嚴密。”

街上的天兵開始了新一輪的搜捕，這次他們的目標明確，直指鐘樓附近的所有行人。一個小女孩因為手里拿著一朵紙折的迎春花，被天兵粗暴地推倒在地，紙花被踩得粉碎。

蘇瓷的指甲深深掐進掌心，血珠滴落在琉璃碎片上，與綠色的光點融合在一起，發出耀眼的光芒。

她終于明白，柳若風留下的不僅是密鑰的位置，更是一種信念——反抗天庭的，從來不止是被迫害的凡人，還有那些敢于質疑、敢于犧牲的“前仙神”。他們或許失去了法力，失去了仙骨，卻從未失去對“正道”的堅守。

“我們去觀星臺。”蘇瓷的聲音異常平靜，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堅定，“在驚蟄之前，拿到密鑰。”

老石看著她眼中重新燃起的火焰，那火焰比地火更熾熱，比星輝更明亮。他點點頭，拐杖在地上一頓，朝著與天兵相反的方向走去。

陽光終于穿透云層，照在洛陽城的街道上，將他們的影子拉得很長。蘇瓷知道，前路的危險遠超以往，但她不再感到孤獨——因為她的身邊，有老石這樣的凡人盟友；她的身后，有柳若風這樣的前仙神引路；而她的心中，燃燒著無數像父親、大伯、鐵頭、老者那樣，平凡卻不屈的靈魂所匯聚的火焰。

這火焰，終將照亮通往真相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