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故土難歸
- 碎璃天光
- 霧灰鈴鐺
- 3591字
- 2025-07-20 11:42:54
窯廠外的雨下了整整三天,像老天爺在為這片苦難的土地垂淚,雨水密集地敲打著窯廠的屋頂,發出“噼里啪啦”的聲響,仿佛永不停歇。
蘇瓷靠在潮濕的窯壁上,墻壁上滲著水珠,打濕了她的衣衫,指尖反復摩挲著那塊從泥潭里帶來的琉璃碎片。碎片的棱角已經被體溫磨得溫潤,卻依舊能映出她蒼白如紙的臉——靈羽虛影徹底消散了,皮膚上的星芒血珠變成了暗褐色的疤痕,如同干涸的血跡,唯有眉心那點幽藍還在固執地閃爍,像深潭里的一點螢火,微弱卻執著。
“青州……怕是回不去了。”老秀才端著一碗熱粥走進來,瘸腿在泥地上踩出深深的腳印,泥漿沾滿了他的褲腳,粥碗里飄著幾粒米糠,熱氣在他布滿皺紋的臉上凝成水珠,順著溝壑般的皺紋滑落,“我讓鎮上的貨郎去探了探,城門口的天兵比去年旱災時多了三倍,個個兇神惡煞,盤查得嚴嚴實實。”
蘇瓷的手指猛地收緊,琉璃碎片硌進掌心,滲出血珠,血珠滴落在碎片上,映出一點猩紅。
她知道老秀才說的是實話。那天從蜀山修士手下逃脫時,她能清晰地感覺到,搜捕的重心正在向青州方向偏移,像一張無形的網在慢慢收緊。那些閃爍的劍光是沖她來的,可落在故土上的,只會是更沉重的枷鎖——天庭最擅長的,就是用凡人的苦難來懲罰反抗者,用無辜者的鮮血來震懾人心。
“貨郎說……”老秀才猶豫了一下,用袖子擦了擦粥碗邊緣,那袖子已經臟得看不出原本的顏色,“蘇氏琉璃坊的門被貼上了天庭的封條,是用‘鎮魂鐵’做的,黑沉沉的,上面還刻著詭異的符文,誰敢碰,就會被吸走生魂,前幾天有個不懂事的孩子好奇碰了一下,當場就沒了氣息。”
鎮魂鐵。蘇瓷的喉結滾動了一下,一股寒意從心底升起。那是天庭專門用來鎮壓凡界異動的法器,鐵屑里混著被處死的罪仙骨灰,散發著陰冷的氣息。父親當年最寶貝的那只琉璃鳳凰,就是被戴著鎮魂鐵手銬的天兵搶走的,那天父親咳了整整一夜的血,染紅了半本賬簿,那些血跡如今早已干涸,卻深深烙印在她的記憶里。
“還有人說……”老秀才的聲音壓得更低,幾乎要被雨聲吞沒,帶著一絲恐懼,“城中心的告示欄上,除了你的通緝令,還貼了張新的畫像——是你爹,蘇茂生。畫像就貼在你的通緝令旁邊,格外顯眼。”
“嗡——”
蘇瓷的識海突然炸開劇痛,像有無數根針在同時扎刺。織女的記憶碎片里,星河的星輝與父親咳血的畫面重疊在一起,讓她眼前陣陣發黑,幾乎站立不穩。她猛地抓住老秀才的手腕,指節因用力而發白,青筋凸起:“畫像是……什么樣子?”
老秀才被她抓得生疼,卻沒敢掙開,只是皺了皺眉:“畫得……挺像的。就是下面寫著‘協從犯’,懸賞……懸賞五十兩白銀,那數字用朱紅寫的,刺眼得很。”
五十兩白銀。
這個數字像一把生銹的刀,緩慢地割開蘇瓷的心臟,疼得她幾乎無法呼吸。她想起小時候,父親為了給她買一支糖葫蘆,在琉璃坊里熬了三個通宵,眼睛里布滿了血絲;想起青州大旱那年,他把最后一袋米分給了鄰居,自己啃了半個月的樹皮,餓得面黃肌瘦;想起他臨終前,攥著她的手說“爹這輩子沒本事,護不住你,也護不住這手藝”,那聲音里的愧疚和無力讓她至今難忘……
這樣一個人,怎么就成了“協從犯”?
“他們找不到我,”蘇瓷的聲音嘶啞得像被砂紙磨過,每一個字都帶著血沫,“就拿我爹……拿所有姓蘇的人出氣,是嗎?他們就這么怕一個凡人的反抗嗎?”
老秀才別過臉,看著窯外連綿的雨幕,眼神復雜。去年他去青州賣字畫時,見過蘇茂生。那個總是穿著灰布短褂的男人,手上布滿了琉璃燙傷的疤痕,卻會把掉在地上的碎琉璃小心地撿起來,說“碎了也是亮晶晶的,能給孩子們當彈珠”,臉上帶著溫和的笑意。
“有個姓蘇的貨郎,”老秀才的聲音帶著不易察覺的顫抖,像是在極力壓抑著什么,“昨天被天兵拖到城門口……活活打死了。就因為他推著的獨輪車上,有塊從琉璃坊廢墟里撿的碎玻璃,那玻璃小得像指甲蓋。”
蘇瓷猛地站起身,動作太急,撞得身后的窯磚簌簌掉落,砸在地上發出沉悶的響聲。
她要回去。
管他什么鎮魂鐵,什么天兵天將,她要撕了那張告示,要把父親的畫像從恥辱柱上扯下來,要讓那些踩著凡人骨頭邀功的家伙知道——
凡人生來不是被懸賞的獵物!他們有血有肉,有尊嚴,有反抗的勇氣!
可剛邁出兩步,她的膝蓋就一軟,重重地跪在泥地上,濺起一片泥漿。體內的星辰之力像是被雨水澆滅的炭火,只剩下微弱的余溫,連站立都變得困難。更可怕的是,她能感覺到,只要自己靠近青州城三里之內,識海里就會傳來針扎般的刺痛——那是天庭布下的“鎖魂陣”,專門用來感應她的星辰之力,一旦靠近,就會被瞬間鎖定。
“你現在回去,”老秀才嘆了口氣,把粥碗遞到她面前,粥已經有些涼了,“不是救人,是送死。你爹要是知道了,怕是……怕是要氣活過來,他肯定不希望你這么沖動。”
這句話像一盆冷水,澆滅了蘇瓷眼中的火焰,只剩下一片冰涼的灰燼。
她趴在泥地上,聽著外面的雨聲,像無數根針在扎她的耳朵,讓她心煩意亂。她能想象出青州城此刻的模樣:鎮魂鐵封條在風雨中發出嗚咽,像是無數冤魂在哭泣;天兵的皮靴踩過青石板路的聲音,沉重而壓抑;百姓們緊閉的門窗后,藏著多少雙恐懼的眼睛,他們在無聲地祈禱,卻又無可奈何……
還有父親。
他到底在哪里?
是被天兵抓進了大牢,受盡折磨,還是躲在哪個破廟里,像當年躲旱災一樣,用破布裹著凍裂的手,瑟瑟發抖?他會不會看著那張“協從犯”告示,后悔生了她這個“惹禍精”,讓他和整個蘇家都陷入這般境地?
“我對不起他。”蘇瓷的聲音埋在泥里,帶著濃重的鼻音,像個迷路的孩子,充滿了無助和自責,“我要是乖乖織我的布,不碰那些琉璃,不反抗天庭,他是不是……是不是還能活著?過著安穩的日子?”
老秀才沒說話,只是蹲下來,用粗糙的手掌拍了拍她的后背,動作笨拙卻充滿了安慰。他想起自己的女兒,那個總愛偷藏他墨錠的小姑娘,梳著兩條麻花辮,笑起來眼睛彎彎的,要是還活著,大概也像蘇瓷這么大了。當年他要是敢站出來,而不是縮在書桌后面發抖,女兒是不是就不會死在天兵的鞭子下?
雨停的時候,窯廠外傳來一陣馬蹄聲,由遠及近,越來越清晰。
蘇瓷和老秀才迅速躲到窯磚堆后面,透過磚縫,緊張地向外張望。看到一隊天兵正沿著河岸巡邏,為首的騎兵穿著亮閃閃的金甲,耀武揚威。他舉著一面黑旗,旗面上繡著鎮魂鐵的圖案,旗子被風吹得獵獵作響,像一只張開翅膀的惡鷹,俯視著這片土地。
“都給我仔細搜!”騎兵的聲音帶著金屬般的冷硬,在空曠的河岸上回蕩,“玉帝有旨,凡藏匿蘇瓷者,闔族抄斬!發現與蘇家有牽連者,不論老少,一律帶回大牢,嚴刑拷打!”
馬蹄濺起的泥水濺在窯廠的木門上,留下一個個黑色的印記,像濺落的血滴,觸目驚心。
蘇瓷死死咬住嘴唇,嘗到了血腥味,牙齦都被咬破了。她看到一個天兵從懷里掏出一張畫像,正是父親的那張,畫像的邊角已經被雨水泡得發皺,顏色也有些模糊,但父親的輪廓依舊清晰。另一個天兵則在盤問路邊的一個老農,老農嚇得渾身發抖,佝僂著身子,指節不停地叩著地面,像是在磕頭求饒,嘴里還不停地念叨著“饒命”。
“滾!”天兵不耐煩地踹了老農一腳,老農踉蹌著摔倒在地,“再看到有姓蘇的,直接綁了!別浪費老子時間!”
騎兵隊漸漸走遠,馬蹄聲在空曠的河岸上回蕩,留下一地狼藉,老農掙扎著從地上爬起來,一瘸一拐地消失在遠處的田埂后。
蘇瓷從磚堆后走出來,腳像灌了鉛一樣沉重,每走一步都異常艱難。她望著青州城的方向,那里被一層灰蒙蒙的霧氣籠罩,什么也看不見,卻又好像能看到父親的身影,他正站在琉璃坊門口,焦急地等待著她回家;看到琉璃坊的廢墟,那些破碎的琉璃在陽光下閃爍著微弱的光芒;看到那些因她而受苦的百姓,他們臉上寫滿了恐懼和絕望。
“咱們去洛陽吧。”老秀才撿起地上的斷磚,壘在門口,試圖掩蓋他們的蹤跡,“洛陽流民多,魚龍混雜,或許能藏得住。聽說那里有個‘義莊’,專門收留被天庭迫害的人,那里的主事人很有本事。”
蘇瓷沒說話,只是緩緩地轉過身,跟著老秀才向窯廠外走去。她的腳步很慢,每一步都像是在告別,告別這片生她養她的土地,告別她的童年和記憶。
走了很遠之后,她忍不住回頭望了一眼。
青州城的方向,那層灰蒙蒙的霧氣里,仿佛有一點微弱的光在閃爍,若隱若現。她知道那不是幻覺——那是父親藏在琉璃坊地基下的、最后一窯未燒完的琉璃,它們在黑暗中,依舊保持著亮晶晶的模樣,像一顆顆不屈的靈魂。
“爹,”蘇瓷在心里默默地說,聲音輕得像一陣風,卻帶著無比堅定的信念,“等我。”
等我撕開這張天羅地網,等我砸碎那些鎮魂鐵,等我把屬于我們的東西,一件一件拿回來。等我讓那些高高在上的仙神知道,凡人的力量,也能撼動天地。
她的眉心,那點幽藍的星輝突然亮了一下,像一顆即將燎原的火星,閃爍著希望的光芒。
雨又開始下了起來,淅淅瀝瀝,打濕了她的頭發和衣衫,冰冷的雨水順著臉頰滑落,卻澆不滅她眼底重新燃起的火焰。故土雖難歸,但只要她還活著,就還有回去的希望。這條路或許很長,或許布滿荊棘,或許會流更多的血、受更多的苦,但她別無選擇,只能一步步走下去,為了父親,為了那些受苦的百姓,也為了自己心中的那份正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