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近除夕，衛城裹著風雪，迎接一天難得的暖陽。

南印街市，煙火飲食，人潮涌動，各色年貨琳瑯滿目。茶香氤氳的清歡茶坊，客似云來。大堂內地上橫豎間隔，零零散散放著炭火盆，茶客圍坐其中，啜飲低聲細語。聊得盡是些，近來城中的熱乎事。唐清歡借著送茶機會，立旁傾聽。

“聽說茶商會行首錢長老被革職查辦......”

“可不是嗎？盡做些齷齪之事，應有此報....真是大快人心！”一位茶客拍著茶桌說道。

唐清歡將小食擱置桌上之時，聽著那句‘應有此報’，唇角微微上揚.....

此時，茶坊門外進來一位男子，是黃云軒。他身著一襲墨色長袍，帶著一絲寒氣踏步而入。目光環視一周店內茶客，最終落在斜面茶桌前立著的唐清歡身上。

唐清歡抬頭之際，竟與他的目光一觸，朗聲道：“黃公子，請二樓入座，我送完這桌就來。”

松煙將小食和一筒雙色凝香遞給唐清歡，她接過轉身上了二樓。待要近雅座之時，面露笑意擱置小食、茶飲，輕輕落座。

“黃公子今日前來，可帶了些什么趣聞？”

“倒還真有.....”他握住竹筒，慢慢啜了一口，微露茶味愜意的神色。

“錢長老落馬，這茶商會行首之位空缺，三日后重選......”他抬頭故意目不轉睛的盯著唐清歡，悄然的從袖中取出一份燙金請柬：“我已在商會期間向各位長老舉薦了你。”

唐清歡聽他這樣說，一時詫異將目光移開。這茶商會行首向來由男子擔任，且多是世代經營的大茶商，她這樣以白手起家新手的茶坊掌柜，從未想過躋身其中為行首......不，是暫時未曾想過，對于她來說，太快了一點。

“我一個茶坊小商販，能服眾嗎？”她將請柬推回。

“城中茶商大多家底雄厚，我這般規模，怕是連門檻都夠不著。”

黃云軒正要開口，不知何時林傅盛從雅座掀簾而入，懷中捧著一本厚厚的賬冊。

“誰說我家娘子不夠資格？”林傅盛朗聲說道。

他將手中的賬冊，“啪”地一聲落在茶桌上，將茶水濺起幾點水珠。又將身上的大氅脫下，掛在木板上，立刻落座在唐清歡身旁。

他徐徐翻開頁面，墨跡清晰的數字躍然紙上：“去年咱們茶坊凈收入二千三百兩，月入兩百兩有余，比城中半數茶商賺得多。若以利潤論英雄，為何不能參選？”

唐清歡不敢置信，將賬冊拖過手中，手指滑過上面密密麻麻的數字。確實是二千三百兩，她也沒有想到會如此之多。

黃云軒抬頭望著唐清歡，須臾，她會意將手中的賬冊遞給他。

黃云軒查看片刻，趁勢追問：“按‘商會典律’，今年新規，參選需年繳會費五十兩，外加三位長老聯署。”

他頓了頓，將一小信箋遞給她：“會費我先替你墊上，你直接參加便是。”

林傅盛擺手，從腰間挑取出一只錢袋，推至黃云軒面前：“不必，這是我家娘子，有勞黃公子操心，這銀子你收下。”

錢袋中整好八十兩，林傅盛想剩下作為，請黃云軒喝茶的費用。

唐清歡望著丈夫，眼中滿是認可，臉色漸漸潤紅。

黃云軒眼中掠過一絲悄然的失落，隨即恢復如常：“聯署之事不必憂心。我叔父是副行首，我自可請他出面。另外兩位，茶商會隨意選兩名長老，我已招呼妥帖，你放心參與便是。”

正當三人商議時，樓下迎面走進一位婦人。是臨江碼頭清歡茶記的江夫人，正攜著寒風入內，向茗酥嘀咕了幾句。

“唐掌柜的，江夫人有事與你商議，正在樓下候著。”茗酥急急上樓通傳。

“嗯——我這就下去，招待江夫人落座。”她又面對黃云軒、林傅盛二人。

“我下去片刻就來，二位可繼續用茶。”黃云軒與林傅盛，淡然神色頷首應了。

唐清歡提著裙擺下了二樓，見江夫人滿面春風。她腳步輕盈的迎了上去，蔣夫人轉頭見她過來，一手抓著她低聲說道：“邵小姐生了個大胖小子，母子平安！”

唐清歡急忙落座，反手放在她肩上：“何時生的？孩子可健康？”

“一月前半夜生的，足足七斤重呢！”

江夫人笑道：“我按您的吩咐，找了最好的穩婆，又雇了奶娘。邵小姐讓我多謝您，說是恩情今生難忘。”

唐清歡不經意間，抬頭望著樓上，眼中不知為何濕潤起來。

頓了片刻，她低頭從腰間錢袋挑出，一把塞給江夫人：“這五十兩，麻煩您帶給她。作為份子錢，等開年后空了，與你一道去老家看望她。”

江夫人壓低聲音：“那位公子.....還不知情？”

唐清歡搖頭，余光再次向樓上望去，此刻黃云軒正與林傅盛交談國政。

她心中一陣酸楚，那個被黃云軒玷污卻又不能迎娶的可憐女子，那個她暗中安置在江夫人老家的邵小姐，如今成了母親。而孩子的父親，近在咫尺，卻永不知情。

三日后，茶商會館內，十余位衛城茶商長老齊聚一堂。

林傅盛陪唐清歡踏入廳堂時，原本喧鬧的大廳頓時安靜下來。幾位老茶商交頭接耳，目光在唐清歡身上打量，滿是疑慮與不屑。

副會長黃云軒的叔父梅公，此刻輕咳一聲：“今日推選會長，按規矩，先請參選人陳述茶商經營之道。”

茶商會內還有錢長老的舊黨羽，周員外就是其中一位，他率先發難：“女子參選會長，聞所未聞！‘商會典律’雖未明言禁止，然自古以來皆由男子擔任。娘子還是安心經營茶坊為好。”

黃云軒立即起身：“據前朝至大盛以來，衛城茶肆興盛，多有女子主持活動。況且唐清歡茶坊月入兩百兩，遠超在座多位。商會要發展，當以能力論英雄，而非性別。”

周員外與斜角處一位中年男子對視，頷首示意發話，那人質疑道：“自茶商會建立以來，行首需精通茶葉貯存之法，不知娘子有何高見？”

唐清歡從容不迫，抬頭眼神堅定道：“從古至今存茶，前朝常用茶罌，要存得多些就用茶籠，各有各的法子。我參照古法，用陶罌當容器，里面鋪層竹葉，外頭蓋著稻草灰，好防濕氣。前些日子租了臨江的倉庫，還專門讓人白天黑夜盯著看，免得出岔子。”

唐清歡詳細闡述了茶葉儲存的技藝，引得幾位長老頻頻點頭。

投票時刻臨近，黃云軒忽然起身：“既然有人質疑女子能力，我不妨再提一事，錢長老縱火案，實乃唐清歡率先發現線索，助官府破案。此等敏銳，正是會長所需。”

須臾，各長老投票開始，唐清歡以微弱優勢獲得通過。

正當她接過行首令牌時，她頓了頓，抬頭望著黃云軒與梅公。片刻，她抽身走向梅公，將手中紫檀木制成的令牌，毅然遞給他。

“今日有幸得任茶商會行首一職，承蒙各位長老認可，方能通過選舉。不過，職位越大責任越大，我初入茶業商道，需要學習的地方還有很多，故請梅公接任行首一職，如若可以，我愿做副行首.......”

她再次向前幾步，語氣帶著誠意道：“我定會協助梅公統管茶商買賣規矩，協調茶葉的收售，維護商戶之間利益公平，也學習跟官府對接茶稅茶引事務，幫商會茶戶們把茶業生意做順，不辜負各位托付！還望梅公應允........”

梅公被唐清歡的誠意打動，轉頭望著黃云軒。他嘴角揚起弧度，點頭應允。梅公會意，接過唐清歡手中的令牌。

“老夫本是不愿為行首，在座各位都是知道的。不過，唐小娘子年輕謙虛，老夫就暫代行首一職，假以時日，唐小娘子得以獨立，我便退回商會副行首一職。”

唐清歡臨走之時，黃云軒追了出來，并喚著她的名字。

林傅盛與唐清歡及時轉頭，詢問道：“黃公子如此著急，還有何事？”

黃云軒上前幾步，慢慢開口道。

“唐小娘子能力勝過許多男子，只是如今還有不少迂腐不化之人，這些不是短期內能打破的。你現在雖然暫時為副行首，但以后的路肯定還會有很多困難，我愿意作為你的幕僚。”

聽他如此說，林傅盛內心起了一團火，不過將它暫時壓制下去。

“黃公子不要忘記，終有一日，你是要離開衛城的......”

黃云軒不以為然道：“在我走之前，就當輔佐唐小娘子。林相公不是也要為此吃醋攔阻？”

唐清歡及時攔住林傅盛，連忙道：“那就多謝黃公子了，這商會規矩，確實有許多不懂之處，有黃公子輔佐，我定能快速適應。”

“那就這樣說定了，在下一定盡心輔佐....”

唐清歡與黃云道別，林傅盛已走在前面，轉身道：“娘子，該回家了。”

她應了一聲，向黃云軒再次作揖道別后，急急追上林傅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