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午后，厚云間躍出陽光，金輝斜入茶坊二樓半開的窗。二樓的墻角，各置一盆瑞香，四周掛了些字畫，簡樸中見生氣，亦不失雅致。

唐清歡擇了一處靠窗的雅座，請黃公子落座，自己則慢慢備著茶具。黃公子環視茶坊上下，鼻腔里微微鉆入一股味道。是帶著茶韻的清香，混著清冽濃郁的瑞香花息。雖是雅座，卻仍能聽見樓下茶客的談笑聲，他不禁被這煙火十足不失別致的茶坊吸引。

唐清歡見黃公子不說話，忙欠身道：“方才多虧黃公子解圍，實在感激。”

“唐小娘子不必客氣。”黃公子見她手指間還有微微發顫，定是剛才那場風波，擾了唐小娘子的心緒，又道：“剛才那些‘螞人’實在煩人，那就勞煩唐小娘子，點茶為我壓壓怒火了！”

唐清歡抬頭應了一聲，拿起旁邊的青瓷小罐，用銀茶匙輕輕舀出一塊龍鳳團茶餅。那茶餅顏色烏亮潤澤，她把茶餅放進茶具里，又用小茶碾細細碾碎了一小塊，手上的動作穩穩當當的。等碾好茶粉，又將茶粉倒入細密的茶羅篩過，細末陸續落入素白茶盞。須臾，她提起一旁溫著的銅壺，緩緩注入熱水，同時用茶筅快速擊打茶湯。水汽氤氳中，茶湯漸漸泛起一層細膩潔白的泡沫，如同堆起的初雪，形態素雅。

林傅盛前些日提醒她，多多練習茶藝。這些時日，她天天跟著龍團學著。此刻用來待客，既顯誠意，又能檢驗自己的手藝。

面前香線已經燃燒過半，等完成最后一道工序，她雙手奉上茶桌：“公子請用。”

黃公子接過，鼻尖輕輕聞著盞口，等茶香入鼻，嘴角揚起一道弧勾，淺淺啜上一口，連連贊道：“好茶，好手法。”

話語落音，他緩緩放下茶盞，目光掃過樓下，又蹙著唐清歡的臉色，語調柔和道：“唐小娘子鋪中的沁香酥餅，聽聞是皇上賜的名號。這引得眾人爭購，不為驚訝，也是貴茶坊的好事。但.......”

“公子不妨有話直說！”唐清歡追問道。

“但不解決實質問題，怕也成了你的煩憂之事。”

她輕嘆一聲：“正是。這些人日日爭搶，這排隊之人卻落了空，還常起爭執，今日本想報官.......”

“不可！報官也難斷得干凈。”他抬手制止。

“那我該當如何？”

黃公子將桌上的茶盞舉著，語氣平和道：“堵不如疏！！！”

“強行禁止，斷了他們的生計，只怕鬧得更兇，官府也難天天盯著。不如給他們一條明路，用規矩約束起來。”

“明路？”唐清歡抬眼看他。

“正是......”

黃公子從容道：“唐小娘子可立個‘預定登記’的規矩。每日下午，讓這些‘螞人’來店里登記，寫明第二天要多少沁香酥餅。每戶‘螞人’限量，免得貪多。登記好的，次日卯時便可來優先取貨。過了辰時，就不許他們再排隊，以免擾了散客。”

唐清歡聽得認真，眼中漸漸有了亮光：“這法子.....聽著可行！那價錢呢？”

“散客來店里買，一份三個酥餅，照舊收八文錢。”

黃公子眼神在她臉上游視，又繼續道，“給這些登記過的‘螞人’，一份收七文。但必須明碼標價，不許他們再胡亂抬價。允許他們轉賣十五文一份，只能賺取八文的差價，若有哄抬的，便取消資格。”

他頓了頓，又補充道：“長遠看，若他們守規矩半年到一年，唐小娘子還可將竹筒‘雙色凝香’也發付給他們，讓他們帶到別處售賣，彼此都得利，時間長了嘗到甜頭，便不會肆意滋事了。不過......”

唐清歡忽然插斷話，面露疑惑：“我瞧公子非衛城人，這也是頭次來我這茶坊，何以知道這‘雙色凝香’？”

黃公子故作鎮定，面色淡然道：“因為我家叔叔是梅公......”

唐清歡聞訊，連忙說道：“原來是梅公的侄子，如此這衛城的茶業商戶哪有你不知道的？”

“剛才公子說不過....什么？”

他抹了額頭的汗珠，又看向唐清歡，故意加重語氣道：“最要緊的，是立下字據。唐小娘子需與他們簽一份‘商契’，白紙黑字寫明這些規矩、權責，雙方畫押。有了契約文書，才有憑據約束他們，將來若有紛爭，也說得清楚。”

唐清歡頷首，心頭豁然開朗，連日來的焦慮仿佛被這清晰的條理撫平了。她心中驚嘆這位黃公子心思之縝密，考慮之周全，遠非尋常商人可比。

她再次端起茶盞，鄭重道：“公子此策，切中要害，解我燃眉之急！清歡以茶代酒，多謝公子指點！”

黃公子微微一笑，舉盞回敬：“早就聽叔叔提過唐小娘子聰慧，一點即透。”

他飲茶時，目光在她臉上停留了一瞬，那眉眼神態，再次勾起心底娘親的影子，這讓原本冷硬的心腸，變得柔蜜起來。

夜幕低垂，唐清歡將鋪門鎖上，便向隔壁鋪子走去。才過門前，林傅盛熏得滿身酒香，愜意地走了出來。抬頭見是唐清歡，掃了掃身上的灰塵。

“讓你監工，不是讓你干活，為何弄得一身灰塵撲撲？”

“想著能早日開業，走！去前面買些燒臘.....”

過了些時辰，唐家小院內，正堂燭火通明。

“今日鋪子里......有什么事發生嗎？看你神色不是很好。”

唐清歡拉他坐下，一邊擺飯，一邊將下午黃公子來訪、獻策、以及黃公子的身份，一五一十地仔細說了。她語氣里帶著對黃公子智謀的由衷佩服：“他這法子應該好使，若是讓‘螞人’簽了‘商契’，白紙黑字立了規矩，那些人定能安分許多。”

林傅盛靜靜聽著，聽到‘商契’二字時，眼神微微一動。他給唐清歡夾了些青菜：“這黃公子，倒是個有見識的，法子確實周全。”

“不過，既然是梅公侄子，這契約還需他們聯手才行。”

“為何？”

“你與‘螞人’簽的‘商契’，白紙黑字雖在，可他們本就是散戶抱團，真要翻臉，你一個人拿著‘商契’去理論，他們能推能賴，甚至串通起來不認。若你讓梅公叔侄牽線，叫茶商會在契上添個見證的印子，或是讓他叔在商會里打聲招呼.........這便不同了。商會管著行內規矩，‘螞人’平日代買茶品的事多，他們要在這行里混，就得看商會臉色。他們敢欺你孤身，卻不敢欺商會的體面，更怕壞了規矩被商會排擠。有商會在中間撐著，這‘商契’才算真正落了實。”

見林傅盛如此說來，甚覺有道理，她想明日便去趟茶商會。

夜深了，唐清歡翻來覆去睡不著，雖說這黃公子是梅公侄子，不過她卻覺得似曾相識.......還有他那羊脂玉佩，爹爹當年特意教過，這等料子和規制，遠非尋常勛貴能有，世間的商戶更是想都別想。倒像.....倒像皇家之人獨有的配件。

另一邊，林傅盛悄悄起身，披衣行至桌前，他鋪開一張素紙，緩緩研墨。提筆蘸墨時，回想著唐清歡的話‘預定登記契’、‘商契’。他緩緩落筆，替她擬寫一份更嚴謹的螞人合作‘商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