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大正對面，蔚秀園。

周明下車后，朝著園內走去。

湖面浮萍下草魚穿梭，綠頭鴨啄著荷瓣也不怕人。不遠處青磚小院檐角斑駁，正是前清留下的老制式。

這園子原是康熙九子允禟的彩霞園，幾經更名才叫蔚秀園，算是正經皇家園林。

如今劃歸北平大學當教職工宿舍，主要住人的地方是西頭新蓋的十五棟紅磚筒子樓。

他要來這里找他哥。

他哥名字叫做周文，家里的爺爺定下的。

寓意他哥以后能夠成為一個有文化的人，不出意外長大以后，他哥果然成為北大的學生還當上中文系主任。

周明是屬于老來得子，他爸這一脈就剩下他兩兒子，一個是周明，一個是周文，他爸還有其他的兄弟姐妹，但周明肯定還是和周文最親。

所以周文在得知周明沒有考上大學的時候，果斷出手相助，打算解決他的工作問題，同時還想辦法解決他的戶口問題。

前世沒幫上他哥什么忙。

這一世有機會一定要報答他哥。

周明看了一眼手中的掛號信，這是他哥之前送的。

地址沒錯。

他哥在蔚秀園14號樓第4層，再確定位置沒問題以后敲了三下門。

不知道誰規定的敲門敲三下。

全國統一都這么做，應該不是秦始皇統一的。

很快，門被打開，周文的那一張老臉從門后探了出來，開口道：“誰呀……哎喲，小明快進來吧，別在外面站著。”

屋子不大，陳設簡單。

一張木板床，一張舊書桌，一個塞得滿滿當當的書架幾乎占了一整面墻。

書架上的書新舊雜陳，線裝的《昭明文選》緊挨著硬殼精裝的《魯迅全集》。

一本純白色的《金瓶梅》擺放書架頂層，上面有僅批判研究用幾個大字，旁邊還散落著幾本封面磨損的俄文詩集和內部參考的文藝理論。

屋子中央，一臺紅燈牌收音機正咿咿呀呀地唱著：

“金宋兩國在愛華山前展開一場殊死戰斗，元帥岳飛帶著牛皋、湯懷、王貴等及禁軍等人直奔疆場，門前列閃任彪，分列在兩旁，岳飛在帥字旗角下帶住坐騎。”

收音機是稀罕物，一般家庭沒有，《金瓶梅》倒是只有周文才能拿，《金瓶梅》在1979年還是稀罕物，就算是在黑市里面價格也高。

周明看了兩眼只是有一點感慨，見識過后面繁華的互聯網時代以后，再看到這個時代的科技有一種兩個世界的感覺。

劉蘭芳講的評書很不錯，聽起來鏗鏘有力，他之前在圖書館處理雜物的時候也經常聽這位。

本想著伴隨著時代的發展，國內文娛領域也會越來越優先，所以想越走越后退。

那一天的寂寞寂寞起來，這種歌要是給老一輩的藝術家聽到估計能祖墳冒青煙，不是別的原因是因為給氣的。

還有娘炮文化都不想說，某些明星長得簡直不像男人，像被閹割過一樣，關鍵他們的粉絲還天天說各種精神語錄。

“劉蘭芳的演義氣魄足，但考據欠些火候。”

周文關掉了收音機，點評道：

“岳珂《金佗稡編》里牛皋使的是雙锏，評書改成了雙鞭藝術加工無妨，但學生若當真就誤事。”

“會抽煙不？小明。”

周明聽到這個熟悉的稱呼，第一時間沒反應過來這么多年。

已經很久沒有人在叫他小名，以至于他一聽到小明就以為是課本上面的名字。

“額不抽煙。”

“不抽煙是好事，你看你哥這一滿嘴黃牙你嫂子都嫌棄死額。”

“那啥工作的事情已經幫你安排好，你到時候拿著額的介紹信去找那邊的秦老師就行，不過呢，額有一件事情需要警告你。”

“你不能一直干著這工作，平時也要努力讀書，等過兩年接著報考北大，現在的高考是個機會。”

“不多說這些事情。”

“你這么大個人你也明白，也只是提個建議，你要有更好的方式，你也可以跟哥聊聊。”

“氣氛別這么緊張，額們是親兄弟，不是師生關系，朋友統共才送兩只高郵的咸蛋，這玩意可是好貨，分你一個嘗嘗，我平時都不舍得吃。”

說完周文就從旁邊取出一顆咸蛋。

一聽到高郵的咸蛋，周明手里面仿佛突然多了一只筷子，筷子頭一扎下去，吱——紅油就冒出來了，在這一幕在他的腦海里面出現許多次！

自從在汪曾祺的書上面看到過這段文字。

雖然是第二次人生，可高郵咸蛋依舊弄他無法忘懷。

周明客氣兩句，趕忙從兄長手里面接過一個。

周明比較喜歡吃蛋黃，高郵咸蛋的蛋白也很有韌性，蛋黃質地沙軟綿密。

入口即化，滿滿的沙糯感，伴隨著淡淡的松仁香味或蟹黃香味，讓人欲罷不能。

“哥你這里有沒有好點的筆，我想寫點東西。”

看來這孩子還挺用心的，剛來就知道寫東西復習。

他當初就差了點作文分，就是這幾分作文分能夠提上去，想考個好點的大學也沒問題。

“我有支英雄牌鋼筆，你拿去用。”

“比你那蘸水筆和鉛筆好用的多，今天時間有點晚，等明天我親自帶你去報到吧，你去我臥室寫那里比較安靜。”

“謝謝哥。”

周明點了點頭，跟周文聊大半個小時，就一頭鉆進臥室，取出帶來的草稿紙，拿著鋼筆和墨水就在紙張上面寫起來。

雖然說鋼筆書寫也不怎么習慣，但是好歹比蘸水筆寫的要舒服，這篇小說本身就兩三萬字，他一下就寫一大堆。

趕緊把這小說完稿。

趕緊拿錢。

……

晚上。

“周明出來吃晚飯吧。”

周文看著臥室的燈已經熄滅，便拿著已經做好的晚飯走進去，打算放在桌上。

從秦省過來趕這么久的時間，想必有所勞累，估計早一點休息。

周文輕輕敲三下門。

“進來吧。”

“小明得知你過來大嫂今天特地給你買菜做了飯菜，是你小時候最愛吃的紅燒肉，香得很呢，我給你放哪？”

“就放這邊空閑吧。”

“好。”周文點了點頭，在放快碗的時候，眼神無意之間落在了著名的草稿紙上面，只見草稿紙的標題上面寫著《贍養人類》四個大字。

他一開始就在好奇寫啥玩意能寫這么多，練作文也練不了這么久。

往年的高考命題有叫《贍養人類》的嗎？

正常作文也不會取這種標題。

看周明把這紙寫的密密麻麻的，肯定不像是作文，哪有作文這么寫，看起來好像是小說，周明這孩子寫小說了？

小說這可是周文最厲害的領域，當年他就是依靠研究小說在北大文壇站住的腳跟，后面更是研究很多中外名著。

這以前都是周明知道的，可他卻從沒有在周文面前提起過這件事情，可得多問問自己的弟弟在寫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