憶往昔,母親在時,雖非畢恭畢敬于朱氏,然衣食無缺,從未短過。
朱氏則常挑剔,且先告狀。
母親也不慣她,手段頻出,終使她稍斂。然衣食依舊,且增兩名婆子、兩名侍女侍奉。
然其回報如何?
于幼弟夭折,母親傷心悲慟之際,不顧母親六月懷胎之艱辛,落井下石,責母親無能,福薄,實乃尖酸刻薄,無德無仁之輩。
于林氏未婚有娠之時,竟助林氏以攻母親,言母親不賢善妒,迫其納林氏為妾。
母親因此氣極而墮胎,傷身臥病。
朱氏更受林氏蠱惑,與林氏一同欺壓母親,致她抑郁成疾。與父爭執后,急火攻心,終至不治。
朱氏猶在哭訴林氏之惡。
沈長樂強忍怒意,溫言安慰。
“老太太勿憂,自此有我在,必不使您再受委屈。”
……
暮色四合,沈宅檐下燈籠次第亮起,昏黃的光暈在青石板上投下搖曳的影子。
沈長樂靜立于前院影壁的陰影之下,如同一尊冷玉雕成的神像,眸光清冷地注視著緊閉的朱漆大門下,林氏母女三人焦躁徘徊的身影。
沈宅大門,早已被沈長樂的護衛牢牢把守,鐵律森嚴——許進,不許出。
林氏與沈長悅、沈長喜吃了閉門羹,被隔絕在象征權力的宅門處,如同喪家之犬,只能翹首以盼她們唯一的救星——沈坤。
終于,沈府的騾車在門前停穩。
沈坤剛一下車,腳還未曾沾穩家門前的石階,便被一股香風裹挾著撲上來的妻女團團圍住!
“老爺!您可算回來了!”林氏帶著哭腔,如同受盡委屈的嬌花,柔弱無骨地撲進沈坤懷里,淚水瞬間濡濕了他前襟的官袍。
“爹爹!爹爹!您要為女兒做主啊!”沈長悅捂著自己微腫的臉頰,哭得梨花帶雨,聲音尖利。
“爹爹!大姐她……她簡直欺人太甚!”沈長喜也扯著沈坤的衣袖,跺腳哭訴。
眼見平日里精心呵護的嬌妻愛女哭成一團,沈坤心頭一緊,急聲問道:“這是怎幺了?!天都黑了,不在家中,在此哭哭啼啼成何體統?莫非……長樂回來了?她給你們氣受了?”
林氏抬起淚眼朦朧的臉龐,那精心保養的容顏此刻寫滿了無辜與隱忍,她抽噎著,聲音哀婉欲絕:“老爺…妾身…妾身自知是繼室,出身微賤,比不得原配姐姐高貴…豈敢在大小姐面前擺什幺繼母的譜?縱然…縱然大小姐不認我這個母親,視我如無物,妾身也毫無怨言,便是向她行禮問安…也是應當應分的…為了坤郎你的官聲體面,妾身受些委屈…又算得了什幺呢?”
她恰到好處地停頓,淚水如斷線珍珠般滾落,更顯楚楚可憐。
“可是…可是長悅、長喜她們…她們是老爺您的親生骨血啊!也是大小姐的親妹妹啊!大小姐她……她一回來,二話不說就強占了東廂房!將悅兒、喜兒閨房里的東西…像丟破爛一樣全都扔到了院子里!妾身的心……都要碎了……老爺……”
她將臉深深埋進沈坤胸前,肩膀劇烈聳動,泣不成聲。
沈長悅適時抬起紅腫的臉頰,帶著哭腔控訴:“爹爹你看!大姐還讓那惡仆打我!她根本不把您放在眼里!”
沈長喜也幫腔:“就是!她還說這宅子是她的!要把我們都趕出去!”
看著美麗善良的妻子和兩個嬌弱的女兒遭受如此“欺凌”,聽著她們聲淚俱下的控訴,沈坤心中那點因女兒歸家而起的復雜情緒瞬間被怒火取代!
他臉色鐵青,額角青筋跳動,厲聲喝道:“孽障!那孽障現在何處?!”
林氏連忙指向二門,聲音帶著驚恐的顫抖:“在……在里面!大小姐帶著那些兇神惡煞的下人還在里面……妾身和孩子們……實在不敢進去……也不敢阻攔啊……”
她刻意強調了“兇神惡煞”,加深沈坤對沈長樂“跋扈”的印象。
沈坤怒不可遏,甩開妻女的手,大步流星沖向大門,護衛見是他,默默讓開。
他一腳踹開虛掩的門扇,帶著雷霆之怒直沖內院!
然而,就在他踏入二門的瞬間,一道清越從容的聲音自身側影壁后響起:
“女兒長樂,恭迎爹爹回府。”
只見沈長樂自影壁后款款步出,臉上帶著恰到好處的淺笑,對著盛怒的父親,穩穩地行了一個無可挑剔的福禮。姿態優雅,氣度沉靜,與門外哭天搶地的景象判若云泥。
沈坤滿腔的怒火被這突如其來的、規矩十足的請安噎了一下。
他定睛看向眼前亭亭玉立的少女,眉宇間依稀有著亡妻程氏的影子,卻又多了幾分程氏所沒有的銳利與沉靜。
他一時有些恍惚,竟忘了發怒,下意識問道:“長樂?你……你何時回來的?為何不事先告知?為父也好派人去余杭接你……”
沈長樂再次福身,聲音清晰平穩:“回父親的話,女兒月前便已遣人快馬送信歸期,數日前又遣人詳告。奈何……”
她抬眼,目光平靜地掃過緊跟著沈坤進來的林氏母女。
“為有心人所阻,故父親未能收到家書。”
沈坤眉頭緊鎖:“家書?為父確實未曾收到過你的家書。若收到,豈會不去接你?”他語氣稍緩,隨即又帶上了質問,“即便如此,你豈能因此便在家中如此大鬧?強占妹妹閨房,毆打妹妹,還縱容下人將家中攪得天翻地覆?成何體統!”
林氏立刻搶上前一步,臉上滿是驚愕與委屈:“大小姐竟寄過家書?妾身……妾身竟全然不知啊!老爺,妾身真的未曾收到過!”
她看向沈坤,眼神無辜又急切。
沈坤也搖頭,看向沈長樂的目光帶著懷疑:“長樂,你母親說她并未收到。為父也確實未曾見過書信。你莫不是……”
沈長樂唇角勾起一絲極淡的、幾乎看不見的嘲諷弧度,并未直接爭辯,只微微側首:“趙長今。”
“在!”侍衛長趙長今應聲而出,如同拎小雞般將早已嚇得面無人色的門房秦冬擲在沈坤面前的地上。
秦冬早已被沈長樂的手段和這劍拔弩張的氣氛嚇破了膽,深知這位歸家的大小姐絕非善茬,而沈家這潭水也要翻天覆地了。
他哪里還敢有半分隱瞞?立刻磕頭如搗蒜,竹筒倒豆子般全招了:
“老爺饒命!老爺饒命啊!小的該死!月前……月前確實收到了余杭程府送來的書信!小的不敢耽擱,立刻就呈報給太太了!可……可是太太看了信,卻吩咐小的……不許告訴老爺!說……說就當沒這回事!還……還說要是走漏了風聲,就要發賣了小的一家!老爺!小的……小的一家老小的身契都在太太手里攥著,小的,小的不敢不聽啊!老爺明鑒!小的所言句句屬實!若有半句虛言,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他賭咒發誓,涕淚橫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