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卯時末，沈長樂即往正房給林氏請安。

須臾，魯嬤嬤即出來告訴沈長樂。

“太太令奴婢傳話大小姐，咱家不興此規(guī)，大小姐請回。大小姐初歸，必未安寢，可歸房休憩。無須向太太請安。”

于魯嬤嬤而已，自這位大小姐回來后，在內(nèi)宅說一不二的林氏，屢屢吃癟，言語如刀，字字誅心，刀刀致命，加上帶回來的人馬迅速把持內(nèi)宅，那些侍衛(wèi)們個個膀大腰圓，兇神惡煞的，魯嬤嬤內(nèi)心已不怎么看好林氏。

所以面對沈長樂，格外恭敬。

既然林氏如此賢淑，沈長樂也從善如流，返歸東廂，繼續(xù)整理什物。

沈府后院的陰霾并未因沈長樂請來就偃旗息鼓。

林氏倚在窗邊，看著窗外沉沉的幕色，昨晚沈坤那番疾風驟雨般的話，如同冰水，將林氏澆了個透心涼。

她的兒女都還小，她不能失去沈坤的寵愛與支持。

想著女兒被沈坤責罵時的不可置信的眼淚，林氏的心像被鈍刀子反復切割，日夜煎熬。

更讓她如鯁在喉、寢食難安的，是沈長樂帶回的那一大幫子人！

整整十八個身形剽悍、眼神銳利的護衛(wèi)，八個膀大腰圓、手腳麻利的健婦，八個伶俐規(guī)矩的丫鬟，還有一位一看就不好惹、眼神透著精明的趙嬤嬤！

這三十多號人，每日的嚼用、月例、四季衣裳……哪一樣不是真金白銀？

沈家雖算殷實，但驟然增加如此龐大的開銷，賬面上的銀子像開了閘的洪水一樣嘩啦啦地淌出去。

林氏捏著魯嬤嬤送來的明顯比往日厚了許多的開支賬冊，只覺得指尖都在顫抖，心尖肉被剜去般的劇痛讓她夜不能寐。

“天殺的……這哪里是養(yǎng)人，分明是養(yǎng)了一群吸血的蝗蟲！”

早將沈家產(chǎn)業(yè)，包括程氏嫁妝為私庫的林氏，躺在床上，輾轉(zhuǎn)反側(cè)，咬著被角，恨得幾乎要將一口銀牙咬碎。

她無數(shù)次想沖到沈坤面前哭訴，想克扣縮減，甚至想找個由頭攆走幾個。

可每當她鼓起勇氣，驟然回想沈坤看她如毒蛇般的憎惡眼神，就像無形的枷鎖，瞬間鎖住了她的喉嚨，也凍僵了她蠢蠢欲動的心。

嫁給沈坤十幾年，育有一子二女的她，把妾室和婆母收拾得服服貼貼，內(nèi)宅無憂的她，讓她底氣倍增。

早期的謹小慎微，處心結(jié)慮早已遠她而去。

身為榆樹胡同唯一不受婆母磋磨，不把妾室放眼里，又有銀錢使的當家主母，林氏的腰桿子比那些縱然有娘家支撐又有嫁妝傍身的官家千金還要過得體面。

她一度是得意的，自我感覺也頗為良好！

可沈長樂的回歸，打破了她所有的美好和幻想。

沈坤一次又一次毫不留情的翻臉與指責，如同最響亮的耳光，將她這些年積攢的底氣與自得扇得粉碎，只剩下認清現(xiàn)實的無奈與清醒。

娘家早已敗落，無依無靠，若真被休棄，兒子旺哥兒還好，到底是男孩子。

但她和她的兩個女兒就徹底完了。

林氏只能打落牙齒和血吞，強忍著剜心般的痛楚，眼睜睜看著青桃那個被她按進泥里踐踏的賤人，按沈長樂那邊的標準支取銀錢，心里一遍遍用最惡毒的語言詛咒著沈長樂。

看著日益增加的伙食支出，林氏叫來魯嬤嬤，低聲吩咐。

“告訴石嬤嬤，下人自有下人的規(guī)矩，給這些飯桶早上做糙米粥，外加一個素饅頭便是。晝食蒸麥、煮豆或糙米配咸菜就足夠了。”

……

辰時初刻，石嬤嬤備早膳，為主子們備小米粥，佐以咸菜兩碟，及酥軟香濃的饅頭二枚、嫩蛋一碗。

雖簡樸，亦頗營養(yǎng)。

趙嬤嬤言：“奴婢親赴庖廚取食，林氏及二女的早膳亦是相同。”

石嬤嬤誠為識趣之人。

趙嬤嬤又道：“姚氏膳食略遜半籌，卻也不差。唯獨青桃母女，聽聞之前竟與下人同食。”

大丫鬟青枝剛好給沈長樂端來早膳，聞言冷笑一聲：“活該！這便是背主的下場。”

沈長樂嘗粥、食饅頭、品嫩蛋，吃咸菜。

“石嬤嬤手藝甚佳，賞半吊錢，以勵其勤勉。”

石嬤嬤倒也是個識趣的，頭一天的膳食過咸，之后的膳食還頗合她口味。

孔嬤嬤卻是面色不佳。

“主子膳食雖不及程家，然尚可入口。然下人之食，則一天不如一天，尤其今日之食，實在難以下咽。”

孔嬤嬤置下人餐于案上，乃糙米、玉蜀黍、老青菜一起熬成的粘粥一碗，素饅頭一枚。

沈長樂又問大丫鬟青枝、青梅、紫娟、素娟等人的早膳，亦同是一碗粘粥及一枚硬邦邦的素饅頭一枚。

復問王婆子及護衛(wèi)等人的早膳。

“都一樣。奴婢已詢石嬤嬤，沈家下人所食皆如此。那青桃母女，亦不例外。”

沈長樂頗為生氣。

林氏持家，果然苛刻。

孔嬤嬤說：“昔時，太太尚在，家中下等仆役，所食猶勝于此。”

“石嬤嬤在林家，已歷十載，每日采買烹飪，歸則一一報賬。因不識文字，皆面陳林氏，聽其口報，若有絲毫之差，則于月錢中扣除。林氏之吝嗇，可見一斑。適才我賞她錢，其感動至淚雨，也頗為可憐。”

當時下人，日食糙米兩餐，佐以素菜一二，三日方得肉食。

逢節(jié)慶，主家或賜葷肴。

程氏之家，素稱富庶，其下等仆役，日食兩餐，皆糙米、菜湯、素菜，隔日方得肉食。

于當?shù)匾嗨闳蚀戎鳌?

林氏掌家，待下人如此嚴苛，實出沈長樂意料。

孔嬤嬤與眾丫鬟，常年服侍于側(cè)，亦養(yǎng)尊處優(yōu)，安能視此等為美食？

沈長樂笑著寬慰眾人：“莫惱，孔嬤嬤，可取碎銀，往外市購包子饅頭，分賜眾人。林氏之事，我自有計較。”

石嬤嬤忽至。

“大小姐，您此次歸家所帶人馬眾多，仆役不敷使用，望大小姐增派人手。”

又言其勞累不堪，向沈長樂求援。

沈長樂問：“不是已買粗使婆子二人于你？”

石嬤嬤對答：“與小梅及五個婆子，勉強支應(yīng)。然眾人之食，太太言銀錢不足，使我來求大小姐。”

言罷，又稱其已求助于林氏，而林氏又遣她至沈長樂處。

沈長樂知其意，林氏以為她孤女無依，銀錢有限，欲以此來困她。

不過也是難為林氏的，她帶回來的人馬，足足三十余人，竟然足足忍了五日，才發(fā)作出來。

而她等林氏發(fā)作都等了足足五日。

沈長樂微扯唇角，對石嬤嬤說：“告知太太，我母親嫁妝，皆留沈家，歲入頗豐，養(yǎng)數(shù)十人綽綽有余。太太掌家多年，豈無此銀？若實在沒有，我必當細查歷年舊賬。”

石嬤嬤聞言愕然，知沈長樂意已決，只得復求林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