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前.河北道.燕京.豹蹤衛將軍行轅地牢。
即便是相對江南干冷得多的北境,地牢的畫風通常也是差不多的。常年不通風的潮氣與排泄物滿地的臭氣相互疊加,使地獄的模樣在嗅覺層面上得到了具象化。
年輕的龍鱗衛參將蕭潛推開地牢的大門,潮濕的牢門不知有何濁物附著其上,蕭潛嫌棄的掏出一張黃紙,擦了擦手。
欒河谷之戰已經過了一個多月,魂不附體的真龍急懼成疾,依然在燕京城中的河北道總督府下榻療病。而這座地牢關押的,則是這場本朝前所未有的大勝仗中的大罪人,王服君。
看一眼身著囚衣,面容憔悴的王服君,蕭潛面露凝重,欠身坐在審席副位。他是王服君欺君罔上、出賣軍情一案的副審官。而主審則是臥龍府總管,大宦官李廷玉。
李廷玉是朝中公認絕世美男子,蒼白如雪的皮膚配上一對丹鳳眼,在龍都的幾乎所有美男子榜單上都位列三甲。很多人都認為這樣俊美的宦官容易穢亂后宮,但事實是李廷玉入了臥龍府之后一路青云直上,真龍一繼位便提他做了總管,成了殿前侍候的大紅人。
“呦,你來啦,說實話本府真奇怪,真龍怎么派了你這么個小孩子隨我審案”。蕭潛因護駕有功此刻深得真龍賞識,以至于連李廷玉都有些吃味。
面對李廷玉的皮笑肉不笑,蕭潛的回應是有一說一:
“李府爺,現在在某些人眼里,王服君不僅不是罪人還成了大英雄,特別是龍都那幫沒跟著上前線的言官,妄議朝政,爛施同情的人很多。您是陛下近臣,我是小孩子只管做事,只有咱們倆能替真龍分這個憂。而且這次隨陛下北征的人中,只有我是龍馭司的人,算是刑獄對口,我不來,就沒人來呀”。
蕭潛一番話顯得成熟老練,李廷玉也就沒再為難:“哎。。。要是龍馭司那幾個大司長來了,那怎么也輪不到你,我當時都特奇怪這武尚書是怎么定的人事,也算他老人家走之前給你留機會了吧”。
武尚書。。。
蕭潛在心中默念一句,額頭上滑落一滴不自知的汗,手里緊攥那張暗示他在必要關頭弒君,以斷北狄野望的紙條!
他終于理清了一切的邏輯。
武承志就是他王服君的同謀。
而自己則是他們兩個的同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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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還要從兩個月前說起,那天他只是應邀去尚書府拜謁,可到了前廳,壓根沒看見老將軍本人,卻只見武家小女兒武月影一絲不掛,竟在前廳支了個香桶洗澡!
蕭潛大驚,本想落荒而逃,可轉念一想這豈不是故意為之?果然沒過幾秒鐘,武夫人直接上了前廳,連裝都不裝,當場攤牌,要蕭潛娶武月影為妻。
武家的高枝對很多龍都子弟而言那是可望而不可即,武月影生的不算十分美人也絕對踏過了漂亮的門檻。蕭潛得此殊遇,當然不會拒絕。當場就跟武月影拜堂成了親,但是——
沒有圓房。武承志告訴蕭潛,主要是因為小女兒看上了你,你又正在相親,我們才定下此計當場截胡。馬上就要打仗了,刀劍無眼得對女孩負責,完壁而歸方能明媒正娶。因此千萬要瞞下兩家結親的事情,大操大辦之前對誰也別說。
于是,由于已經拜了堂,蕭潛已經成了法律意義上的武家女婿。這意味著——
如果武承志就是王服君的同謀,那一旦禍及兩姓家人,自己也tm跑不了。再一看手里那張字條,老將軍當時把字條給自己的時候,那墨水就是干的!
“他媽的”。。。蕭潛暗罵一句,老匹夫清楚朝堂上的高官望族不會放過自己的身后事,這是有意拉自己入了這個坑!可眼下沒有退路了,自己必須得想辦法盡可能讓王服君一人背起這個鍋,把兩家人的性命保住,這不光是為了他自己,也因為——
兩位英雄舍己為民的義舉。
他確實佩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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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了王服君,咱們都認識十多年了也就不用整那些繁文縟節了,就幾個問題你挨個回答便是,你這么干是誰指使的,動機是什么,同黨是誰?
說罷,李廷玉對著幾個司杖太監撇了個眼色,盡管眼下還不打算對王服君動大刑,但這一套杖下來,人是否打成癱瘓都只是看李公公心情的事。
可王服君對此絲毫沒有任何畏懼:
“李府爺,我沒有同黨,你要硬說是誰指使的我,那就是死在狄子手里的我夫人、大女兒,和整個北境一千三百萬黎民百姓”。
“你跟我扯什么微言大義”!李廷玉雖對王服君有些敬意,但聽了還是有些惱火:“北境百姓日子過得苦,朝廷不是不知道,本次陛下親臨北境代天討逆,不是為了百姓是為了誰”?
“呵,呵呵。。。哈哈哈哈。。?!甭犃死钔⒂褚环碇睔鈮训恼f詞,王服君不由得大笑起來:
“你笑什么”?
“我笑李府爺說過得苦。。。您是北境河南道安陽人,您能給我回憶一下,二十五年前您入宮之前,您在北邊都過的什么日子嗎”?
“那年我才九歲,九歲前的事我能記得幾個”?李廷玉的耐心正在耗盡,可王服君臉上的詭異笑容卻沒有絲毫退散:
“二十五年確實太久,李府爺記不清了。可我一直在這里,一幢幢一件件,我不是記得,我是親眼見過!府爺不是想知道動機嗎?我現在就告訴你動機”!
想起北境老百姓的悲慘遭遇,王服君紅了眼睛:
“我記得去年冬天,蘭芷出去玩的時候,眼睜睜看著我拜把子的兄弟,邢老四家里的閨女,被征稅的兵痞輪奸。
狄子已經來打過一次糧,家里的存糧只夠糊口熬冬,可那幫狗日的告訴老四,不把活命的糧食交出來,就把他女兒賣給春樓”!
說到這兒,哪怕身陷牢獄,王服君依然很激動:
“那女孩長得俊,蘭芷特別喜歡她,哭著回家告訴我讓我去救。邢老四在戰場上為了救我斷過一條腿才退伍回家,兄弟出事我不能不管,可我是邊境大將!邊境大將阻礙朝廷征稅是TM重罪!所以沒有辦法,我只能帶著兩個家丁,扛著糧食去救人。
可等我到了老四家,活人都走光了,只剩下那女孩把我送他家的紅布當繩子,吊死在房梁上。屋里留下一封訣別信,信上說洪朝皇帝要他們去死,他們只能投狄子以死相搏,希望以后在戰場上見面,大家不要留情,誰死都是解脫”!
聽到這個故事,一旁的蕭潛陷入長久的沉默,可王服君的恨意顯然還沒有訴完:
“府爺!連他媽狄子都知道,打糧得給人留點活路,否則來年人餓死了,就無人可搶??晌覀冏约喝四兀烤瓦@么活活把老百姓往死里逼!我是洪朝將軍,我得保境安民,我得讓耕田納稅養我的老百姓至少能活下去!百姓活不下去了,要么投狄子,要么只能造反。
你知道我這些年都彈壓多少民變了嗎?光是去年就有十四起,連我老家密云縣的百姓都在造反!我殺了多少百姓,多少鄉親死在我手里?我殺不下去了!我得干點人事”!
王服君一腔熱血肆意傾吐,在場的人紛紛陷入沉默。李廷玉眉頭緊鎖,司杖太監面面相覷,蕭潛的內心感受五味雜陳。獄卒們本就是北方人,淚流滿面者不在少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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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難怪朝中那么多人同情你”。。。李廷玉倒抽一口冷氣:
“王將軍,衷情與王法,自古難兩全。衷情是百姓的衷情,王法是皇家的王法。你身為朝廷貴胄,替百姓訴衷情,犯皇家的王法,這很不容易。本府當年入宮前也是個平頭百姓,我敬重你的大義。但是問題在于”——
李廷玉眉頭一皺:“問題在于,這世上哪有不害人的大義?你自以為心懷北境百姓便可不擇手段,那我問你,拋開我等錦衣玉食的官宦不談,各衛屬七萬步軍將士,哪一個不是百姓出身,哪一個沒有父母妻子?
他們也是為了吃一口飯養活老婆孩子,他們有什么錯?就活該為了你的大義,被坑進包圍圈里當誘餌,一個個含冤死去嗎”?
此語一出,蕭潛不由得瞪大雙眼,不愧是臥龍府的大總管,說話就是有分量!然而面對如此直擊要害的問題,王服君的回答卻是相當干脆:
“府爺,在我做這件事情之前,也曾經有人這么問過我。這個事情我想過,但我還是這么做了。我知道我害了各衛屬的兄弟,但犧牲了這些兄弟還有我自己,換來的是北境六道一千三百萬百姓,至少二十年的安寧。這世上哪有什么對與不對,只有值不值得”。
一滴不知為何流下的淚水劃過王服君的臉頰,淚水流過的每一寸表情都寫著坦然和堅定。
“我覺得,這值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