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城醫院消毒水的氣味仿佛還縈繞在鼻尖，但蘇雪晴已經踏上了返程的火車。窗外飛馳而過的田野由枯黃轉為初春的嫩綠，如同她內心冰封的河床下悄然涌動的暗流。父親的葬禮已畢，最后的時光里，那句含混的“好”和緊握襯衫的無言，像一把鑰匙，解開了她心底最沉重的鎖鏈。

她抱著一個用舊藍布仔細包裹的長條形包袱，里面是父親臨終前讓姨母轉交的——母親留下的遺物。包袱很輕，卻壓得她心頭沉甸甸。姨母轉述父親的話猶在耳邊：“…雪晴的路…讓她自己選吧…她娘的東西…該給她了…”

火車抵達特區，熟悉的塵土氣息撲面而來。蘇雪晴沒有立刻回廠，而是先去了宿舍。關上門，隔絕了外面的喧囂，她才小心翼翼地打開那個藍布包袱。

里面，是一套折疊整齊、顏色已有些黯淡但保存完好的深紫色絲絨旗袍。旗袍的剪裁極其考究，立領斜襟，盤扣精致如藝術品，下擺開衩處繡著幾枝疏淡的墨梅，針法細膩傳神，透著一股舊時光的優雅與風骨。旗袍下面，壓著一本紙張泛黃、邊角磨損的線裝書——《蘇氏女紅精要》，以及一個用紅綢包裹的、沉甸甸的紫檀木針線盒，里面是各種型號的銀針、頂針、剪刀和幾卷顏色依舊鮮亮的絲線。

指尖拂過冰涼的絲絨面料和書頁上娟秀的蠅頭小楷（那是母親的筆跡），蘇雪晴的心像是被什么東西狠狠攥了一下，又酸又脹。那些刻意遺忘的童年片段——母親在燈下伏案裁剪的身影，手指翻飛如蝶的縫紉，空氣中彌漫的熨斗蒸汽和糨糊的味道——瞬間鮮活起來，帶著溫熱的痛楚和深切的思念。原來，那些關于面料、版型、線條的直覺，并非憑空而來，而是早已融入血脈的傳承。父親臨終前那句“好”，是對她背離他規劃的路、卻在另一個地方接續了母親衣缽的…遲來的和解嗎？

她輕輕展開那件旗袍，對著宿舍里那塊缺了角的穿衣鏡，比在自己身上。鏡中的女子，依舊清冷，眉宇間卻多了一絲難以言喻的復雜情愫。深紫色的絲絨襯得她膚色愈發白皙，那疏淡的墨梅仿佛在她沉靜的氣質里暈開了一抹舊時的風雅。這一刻，財務總監蘇雪晴的堅硬外殼悄然裂開縫隙，一個被塵封多年的、屬于“蘇家女兒”的魂靈，在母親的遺物里，悄然蘇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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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河廠。暗礁與風帆。**

陳江河的辦公室氣氛凝重。維克多帶來的并非波波夫的雷霆之怒，而是更加冰冷和現實的商業壓力——一份措辭強硬的新訂單補充協議。

核心條款：

1.**價格回溯調整：**鑒于江河廠拒絕合資，波波夫認為其無法享受預期的規模效應和協同紅利，因此要求對已簽訂但未執行的部分訂單（主要是后續每月一萬件），單價**下調3%**！

2.**交貨期壓縮：**下一批五千件襯衫的交貨期，**提前十天**！理由是“市場需求變化”。

3.**質量保證金：**設立高達訂單總額10%的質量保證金，若出現批次性質量問題，波波夫有權直接扣除！

“這是報復！”老李氣得臉色鐵青，“下調3%！我們成本優化省下來的利潤，全被他拿回去了！還要提前交貨？這不是逼死人嗎！”

“質量保證金10%？簡直是搶錢！”秦紅梅也憤憤不平。

陳江河的臉色陰沉如水。波波夫的反應在他預料之中，但手段之直接、力度之狠，還是讓他感到了刺骨的寒意。拒絕合資的代價，以最赤裸的商業方式呈現出來。這不僅是利潤的損失，更是對江河廠產能、管理極限的嚴峻考驗！

“雪晴還沒回來嗎？”陳江河下意識地問，目光掃過空著的座位，心中涌起一絲不易察覺的焦躁。這種需要精準測算、權衡利弊的時刻，他無比需要蘇雪晴那冷靜如冰的頭腦。

“還沒…”秦紅梅話音未落，辦公室的門被輕輕推開。

蘇雪晴走了進來。

她換下了旅途的風塵仆仆，穿著慣常的米白色襯衫和深色長褲，外面罩著一件素色的薄開衫。長發一絲不茍地束在腦后，臉上依舊是那副清冷平靜的表情，仿佛從未離開過。但陳江河敏銳地捕捉到，她的眼神似乎有些不一樣了。那層堅冰依舊在，但冰層之下，仿佛沉淀了更深邃、更復雜的東西，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和…某種難以言喻的沉靜力量。

“蘇總監！你回來了！”老李和秦紅梅如同見到救星。

陳江河也松了口氣：“雪晴，回來就好。家里…都處理好了？”

“嗯。”蘇雪晴微微頷首，目光掃過桌上那份刺眼的補充協議，沒有任何多余的寒暄，直接進入狀態，“情況我知道了。協議給我看看。”

她拿起協議，快速瀏覽，眼神專注而銳利。辦公室里只剩下紙張翻動的輕微聲響。陳江河看著她沉靜的側臉，心中那股因波波夫打壓而升起的戾氣，竟奇異地平復了幾分。她回來了，就像定海神針歸位。

“降價3%…”蘇雪晴放下協議，聲音清冷，“基于我們最新的成本核算模型，在保證現有質量和效率的前提下，我們的利潤空間將被壓縮到臨界點。若原材料價格波動，存在虧損風險。”

“交貨期提前十天…”她看向老李，“以我們目前優化后的產能和物料流轉速度，極限壓縮下，有30%的完成風險。且必然導致工人加班強度劇增，質量波動風險同步上升。”

“10%質保金…”她最后看向陳江河，“數額巨大，占用寶貴現金流。且條款模糊，波波夫擁有過大解釋權，隱患極大。”

她的分析，如同冰冷的手術刀，精準地剖開了協議背后的風險與陷阱。

“那…怎么辦？難道要答應？”秦紅梅急道。

“答應？”蘇雪晴唇角勾起一絲極淡的、帶著冷意的弧度，“這無異于飲鴆止渴。波波夫的目的，是通過極限施壓，要么迫使我們屈服于未來的合資（如果我們撐不下去），要么徹底榨干我們的利潤空間，讓我們淪為純粹的廉價代工機器。”

她抬起頭，目光清澈而堅定地看向陳江河：“我建議：**據理力爭，有限讓步，開辟新路！**”

“第一，**價格：**堅決拒絕3%的降幅！可提出基于最新成本數據重新核定合理價格，降幅最多接受1.5%，否則寧愿放棄部分訂單！我們有成本優化的持續成果作為談判籌碼！”

“第二，**交期：**明確告知提前十天的巨大風險和不合理性！提出折中方案，最多提前五天！同時，內部立即啟動應急預案，調整排產，必要時引入部分外協（需嚴格質量把控），確保承諾的交期萬無一失！”

“第三，**質保金：**堅決反對10%！可同意象征性設立3%-5%的履約保證金，且必須有清晰、雙方認可的質保條款和扣除流程！”

“最關鍵的是第四，”蘇雪晴的聲音加重，目光掃過眾人，“**加速‘江河領航’成衣品牌的破冰！**友誼商店的柜臺，是我們眼下最重要的突破口！必須確保首批襯衫一炮而紅！用市場的認可，對沖波波夫的壓力，增加我們的談判底氣！同時，秦紅梅的帆布包授權代工項目，也要盡快落地，形成新的現金流來源！”

條理清晰，策略明確！既有寸土不讓的強硬，又有務實可行的妥協，更有開辟新戰場的遠見！陳江河聽得心潮澎湃，連日來的陰霾一掃而空！

“好！就這么辦！”陳江河拍案而起，眼中重新燃起斗志，“雪晴，價格談判和協議修改，由你全權負責！老李，交期保障，你死也要給我頂住！紅梅，友誼商店的柜臺和首批襯衫銷售，交給你了！必須打響第一炮！帆布包的合同，你抓緊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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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友誼商店。船錨初航。**

特區友誼商店臨街的櫥窗，新辟出了一塊不大卻異常醒目的區域。深藍色的絲絨背板前，錯落有致地懸掛著二十件米白色的“江河領航”精品襯衫。柔和的射燈打在面料上，泛出溫潤如玉的光澤。每一件襯衫左胸處，那枚深藍色絲線刺繡的船錨標識，都如同點睛之筆，吸引著過往行人的目光。

柜臺正上方，懸掛著一塊原木色的精致招牌：“江河領航|中國原創設計師品牌”。下方是簡潔的品牌理念：“源于江河，精于匠心，領航品質生活。”

秦紅梅穿著廠里最好的工裝（也熨燙得筆挺），帶著兩個精心挑選、口齒伶俐的女店員，早早守在柜臺后。她的心怦怦直跳，手心全是汗。成敗在此一舉！

上午十點，商店開門。最初人流稀疏，多是好奇地瞥一眼這個新牌子，駐足片刻便離開。價格標簽上“48元”的數字，足以讓絕大多數人望而卻步。

秦紅梅的心一點點往下沉。難道…失敗了？

臨近中午，情況悄然改變。幾個穿著講究、像是歸國華僑模樣的老者，在櫥窗前停住了腳步。

“咦？這個牌子…有點意思。這個錨…”

“料子看著不錯，像是高支棉麻？”

其中一位戴著金絲眼鏡的老者，徑直走到柜臺前，拿起一件襯衫，仔細看了看領口、袖口，又摸了摸面料，最后目光定格在那枚船錨刺繡上。

“小姐，這個‘江河領航’，是大陸的新牌子？”老者問道，帶著濃重的南洋口音。

“是的，老先生！”秦紅梅連忙打起精神介紹，“這是我們中國本土的設計師品牌！純手工精選高支棉麻面料，版型是專門為咱們亞洲人身材設計的，穿著特別舒服！您看這個船錨，是我們品牌的精神象征，扎根大地，破浪前行！”

“哦？本土設計師？有點意思。”老者點點頭，對同伴說，“這料子和做工，不比我在國外買的差。這版型，看著就舒服。這個錨…有味道！”他指著價格，“48塊？人民幣？”

“是的，老先生。”秦紅梅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來一件！給我拿個L碼！”老者爽快地掏出錢包。

“我也試試！”“給我也拿一件！”另外兩位老者也來了興趣。

開張了！第一件！第二件！第三件！

秦紅梅激動得手都有些抖，麻利地開票、包裝。三個老華僑當場試穿后，更是贊不絕口，直夸合身舒適。

這仿佛是一個信號。下午，友誼商店的人流多了起來。之前試穿過樣品的英國工程師也帶著一個朋友來了，二話不說買走兩件。特區機關那位小王科長，特意帶著兩個感興趣的同事過來，又買走三件。甚至商店里幾位有眼光的女店員，也咬牙用攢下的外匯券各自買了一件給家人。

不到一天！僅僅一天！七十件精品襯衫，**銷售一空！**

當最后一件襯衫被一位香港商人買走時，秦紅梅看著空空如也的柜臺和厚厚一疊銷售單據（包含不少外匯券），激動得幾乎要哭出來！她成功了！江河領航，一炮而紅！

趙經理聞訊趕來，看著空蕩蕩的柜臺和興奮的顧客，臉上寫滿了驚訝和復雜的表情。他沒想到，這個他當初沒太看好的“鄉鎮小牌子”，竟有如此魅力！

“秦主任…這…”趙經理搓著手，“貨…還有嗎？能不能盡快補貨？我們…我們可以考慮擴大你們的柜臺面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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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廠長辦公室。歸航的帆與新的征程。**

秦紅梅帶著勝利的捷報和趙經理要求補貨的請求，一路飛奔回廠。當她沖進陳江河辦公室，看到蘇雪晴也在，正和陳江河低聲討論著什么，桌上還攤著修改后的協議草案。

“陳哥！蘇總監！賣光了！全賣光了！”秦紅梅的聲音因為激動而帶著哭腔，“七十件！一天！友誼商店要我們立刻補貨！還要擴大柜臺！”

“好！太好了！”陳江河猛地站起身，巨大的喜悅沖散了眉宇間的凝重。蘇雪晴清冷的臉上也露出了如釋重負的淺淡笑意，看向秦紅梅的目光帶著贊許。

“紅梅，干得漂亮！”陳江河用力拍了拍秦紅梅的肩膀，“第二批的兩百件，立刻準備！包裝、吊牌全部按最高標準！雪晴，”他轉向蘇雪晴，“波波夫那邊…”

“初步談妥。”蘇雪晴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但眼神明亮，“單價降幅壓到1.8%，交期同意提前五天，質保金降至5%且條款明晰。這是我們的底線。維克多雖然不滿，但最終還是接受了。波波夫…終究還是舍不得我們穩定的質量和成本控制能力。”她的話語里，帶著一場無聲硝煙后的勝利余韻。

雙線告捷！來自市場的熱烈反響，成為了抵御波波夫打壓最有力的盾牌！陳江河只覺得胸中塊壘盡消，豪情萬丈！

“好！太好了！”陳江河走到窗前，看著沐浴在金色夕陽下的廠區。車間機器的轟鳴聲，此刻聽來如同凱旋的樂章。他轉過身，目光灼灼地掃過蘇雪晴和秦紅梅。

“波波夫的打壓，打不垮我們！市場的認可，證明了我們的方向是對的！江河領航，這艘船，已經駛過了最險的暗礁！”他的聲音充滿了力量，“紅梅，全力保障友誼商店補貨！把柜臺給我做得漂漂亮亮！雪晴，新協議立刻簽！穩住基本盤！”

他頓了頓，目光投向遠方，仿佛看到了更遼闊的海域：“但這只是開始！第二批襯衫熱銷后，我們要立刻啟動小批量生產線！設計更多款式！‘余料新生’的帆布包項目也要加速！江河領航，不能只靠一個柜臺！我們要讓這枚船錨，出現在更多地方！”

“明白！”蘇雪晴和秦紅梅齊聲應道，眼中閃爍著同樣的光芒。

蘇雪晴回到自己的座位，目光不經意間落在那個靜靜躺在抽屜里的紫檀木針線盒上。指尖仿佛還殘留著母親旗袍絲絨的觸感。她輕輕拉開抽屜，沒有拿出針線盒，只是手指在冰冷的金屬抽屜滑軌上停留了片刻。

冰冷的規則之下，是傳承的溫度。財務的算盤之外，是裁剪的經緯。母親的遺物和“江河領航”的初勝，如同兩股交匯的暖流，在她心底冰封的河床上，悄然融開了一道通向未知、卻充滿力量的航道。

歸航的蘇雪晴，帶回的不僅是悲傷與釋然，還有深埋的傳承與破繭而出的新帆。江河廠的航船，在驚濤駭浪后，揚起了更加飽滿的風帆，朝著品牌領航的星辰大海，開始了新的征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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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九章完**

**下一章預告：**友誼商店柜臺擴大后銷售持續火爆會帶來哪些新問題（產能、仿冒）？蘇雪晴母親的遺物會如何影響她對“江河領航”的參與？波波夫接受新協議后，合作中會否設置新障礙？陳江河啟動小批量生產線將面臨哪些具體挑戰？秦紅梅的帆布包授權代工是否簽下正式合同？下一章：**《乘風而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