財務室的燈光，慘白而刺眼，像手術臺上的無影燈，精準地切割著每一寸空間，也照亮了賬簿深處潛藏的暗礁與裂痕。空氣凝固著，彌漫著陳舊紙張、劣質墨水、汗味以及一種無形的、令人窒息的緊張感。

蘇雪晴端坐在那張堆滿單據的辦公桌后。她的背脊挺得筆直，如同雪原上孤峭的青松。那本硬殼筆記本攤開在面前，鉛筆在紙頁上快速移動，發出“沙沙”的聲響，如同最精密的儀器在掃描。她的眼神專注而冰冷，視線在憑證、賬本和剛拿到的波波夫合同文本之間快速跳躍、比對，像手術刀般精準地剝離著虛假的皮肉，直刺混亂的核心。

陳江河靠墻站著，雙臂環抱，像一尊沉默的守護神，又像一個等待審判的旁觀者。他的目光沒有離開蘇雪晴，看著她纖長的手指翻動紙張時那不容置疑的力量，看著她偶爾微微蹙起的眉頭下隱藏的銳利判斷。波波夫那份厚厚的合同文本此刻像一塊巨石壓在他的心頭，蘇雪晴的分析報告里那觸目驚心的“現金流斷裂邊緣”幾個字，如同懸在頭頂的達摩克利斯之劍。

王會計佝僂著背，花白的頭發在燈光下顯得更加稀疏。他動作遲緩地在堆積如山的單據中翻找著蘇雪晴要求的采購憑證，額角滲出細密的汗珠，老花鏡片后的眼神閃爍不定，帶著一種極力掩飾的焦慮。每一次翻動紙張的聲音都顯得格外沉重。

年輕的劉出納更是緊張得如同驚弓之鳥。她手忙腳亂地清點著保險柜里寥寥無幾的現金和抽屜里零散的毛票、分幣，手指微微發抖，幾次差點把硬幣掉在地上。她面前的現金日記賬本攤開著，上面的字跡潦草模糊，涂改的痕跡隨處可見，與她此刻蒼白慌亂的臉形成鮮明對比。

“王會計，”蘇雪晴清冷的聲音打破了令人窒息的寂靜，頭也沒抬，“三號供應商，上個月十五日購入的卡其布，入庫單數量是五百碼，發票金額是八百元整。但付款憑證顯示，你兩天后支付給該供應商的金額是一千元整。多出的兩百元，用途標注是‘預付款’。該供應商的后續采購記錄在哪里？這筆預付款對應的貨物何時入庫？”她的筆尖精準地點在賬本和憑證的對應位置，如同法官敲下了法槌。

王會計的身體明顯一僵，翻找單據的手停了下來。他推了推滑到鼻尖的老花鏡，喉結滾動了一下，聲音有些發干：“啊…這個…蘇總監，是這樣的…那家供應商是老關系了，他們…他們后面肯定還會供貨的，所以…所以就先預付了一點，這樣…這樣下次拿貨能便宜些…”他的解釋蒼白無力，眼神飄忽，不敢與蘇雪晴對視。

“關系？”蘇雪晴終于抬起頭，目光如冰錐般刺向王會計，“財務制度，靠的是白紙黑字的合同和憑證，不是關系?！彼穆曇舨桓?，卻帶著千鈞之力，“沒有后續采購合同，沒有供應商確認的預付款收據，這筆支出，就是無頭賬！立刻聯系該供應商，核實這筆預付款的真實性和對應貨物！今天下班前，我要看到書面確認回執！”

“是…是…”王會計的聲音低如蚊蚋，額頭的汗珠匯聚成滴，滑落下來。

“劉出納，”蘇雪晴的目光轉向另一邊，“現金清點結果？賬實是否相符？”

“報…報告蘇總監，”劉出納的聲音帶著哭腔，手里捏著一把毛票，“現金…現金賬面余額應該是三百五十七塊二毛六分，但…但實際只有…只有三百一十二塊五毛三分…少了四十四塊七毛三分…”她說完，幾乎要哭出來，無助地看向陳江河。

陳江河的眉頭瞬間擰緊！四十四塊多！在這個一分錢都能買根冰棍的年代，這絕不是小數！尤其是在廠里資金如此緊張的時刻！

蘇雪晴的眼神驟然銳利如刀，掃過劉出納慌亂的臉和桌上那堆混亂的憑證：“少了？賬實不符！原因？白條呢？未經審批的借支呢？所有支出現金的憑證，無論金額大小，立刻全部找出來！一張都不許少！我要一筆一筆核對簽字！”她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威嚴，讓整個房間的溫度仿佛又降了幾度。

“我…我找…我馬上找…”劉出納嚇得一哆嗦，手忙腳亂地在抽屜和文件夾里翻找那些可能被隨意丟棄的、寫著“借支XX買菜”、“預支XX車費”之類的白條。

就在這時，辦公室的門被猛地推開！秦紅梅氣喘吁吁地沖了進來，臉色因為奔跑而泛紅，眼神卻亮得驚人，帶著一種發現重大秘密的急切！

“陳哥！蘇…蘇總監！”她顧不上喘勻氣，目光直接射向佝僂著背的王會計，聲音又快又急，“我剛才去倉庫后面拿東西，看見王會計！他…他偷偷摸摸地在后面鍋爐房旁邊，把幾張紙…塞進磚縫里了！鬼鬼祟祟的！”

轟！

如同平地一聲驚雷！

王會計的臉色瞬間變得慘白如紙，身體劇烈地搖晃了一下，差點沒站穩！他猛地抬起頭，渾濁的眼睛里充滿了驚恐和難以置信，死死地盯著秦紅梅，嘴唇哆嗦著，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陳江河的眼神瞬間變得冰冷刺骨！鍋爐房？磚縫？藏東西？聯想到那筆去向不明的“預付款”和此刻現金的虧空…一股冰冷的怒意瞬間席卷了他！

蘇雪晴的反應最快。她沒有看王會計，目光如電般射向秦紅梅所指的方向，隨即果斷下令：“陳廠長，秦主任，麻煩你們立刻去查看！劉出納，看住這里，任何人不得離開！”她的指令清晰、快速，帶著戰場指揮官般的決斷力。

“走！”陳江河低喝一聲，沒有任何猶豫，和秦紅梅一起，像兩道旋風般沖出了辦公室，直奔工廠角落那個廢棄的鍋爐房。

財務室內，氣氛降到了冰點。劉出納嚇得縮在角落，大氣不敢出。王會計面無人色，像被抽掉了骨頭，癱坐在椅子上，渾身篩糠般抖動著，老花鏡歪斜地掛在鼻梁上。

蘇雪晴沒有再追問，只是重新拿起鉛筆，在那本硬殼筆記本上，在王會計的名字旁邊，重重地畫了一個問號，然后開始快速記錄剛才發現的財務漏洞和疑點。她的側臉在燈光下顯得異常冷峻，鉛筆劃過紙頁的“沙沙”聲，在死寂的房間里，如同審判的倒計時。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每一秒都像被拉長。

不知過了多久，急促的腳步聲由遠及近。陳江河和秦紅梅回來了。

陳江河的臉色陰沉得能滴出水來，手里緊緊攥著幾張被揉皺、邊緣還沾著煤灰的紙！秦紅梅跟在他身后，臉上帶著憤怒和一絲后怕。

陳江河走到蘇雪晴桌前，將那些紙重重拍在桌面上！最上面一張，赫然是一張蓋著江河制衣廠財務專用章、收款人空白、但金額欄赫然寫著“貳佰元整”的現金支票！下面還有幾張皺巴巴的、寫著不同理由的借支白條，數額加起來，正好接近劉出納虧空的那四十四塊多！

鐵證如山！

“王德發！”陳江河的聲音如同來自九幽寒冰，每一個字都帶著刺骨的寒意，他盯著癱軟如泥的王會計，“解釋！”

王會計像是被這一聲怒喝抽走了最后一絲力氣，身體徹底癱軟下去，從椅子上滑落，跌坐在地上。他雙手抱頭，發出壓抑的、如同困獸般的嗚咽：“廠長…我…我糊涂??！家里…家里兒子要結婚…實在…實在沒辦法了…我就…我就想著先…先挪一點…周轉一下…我…我會還的…我真的會還的…”

“周轉？用廠里救命的錢給你兒子周轉？！”秦紅梅氣得柳眉倒豎，指著王會計怒斥，“你知不知道廠里這幾天大家是怎么拼命的？你知不知道這筆錢對大家有多重要？！你這是喝大家的血！”

蘇雪晴冷靜地看著眼前的一切，臉上沒有任何意外的表情。她拿起那張空白支票，仔細看了看上面的日期和印章，又看了看那些白條。然后，她的目光轉向瑟瑟發抖的劉出納：“這些借支單，為什么沒有陳廠長的簽字？誰批準的支付？”

“是…是王會計…”劉出納嚇得眼淚都出來了，“他說…他說廠長忙…小事他做主…讓我先支了…后面補手續…”

“糊涂！”蘇雪晴的聲音陡然嚴厲，“財務紀律第一條：支出無審批，不得支付！這是原則性問題！你的崗位職責是什么？！”她的質問如同鞭子，抽打在劉出納心上。

劉出納“哇”地一聲哭了出來，捂著臉蹲了下去。

陳江河只覺得一股邪火在胸腔里燃燒，燒得他太陽穴突突直跳。信任的崩塌，內部的蛀蟲，在最艱難的時刻，給了他背后最致命的一刀！他強壓下立刻發作的沖動，深吸一口氣，看向蘇雪晴。此刻，他需要一個專業的、冷靜的處理方案。

蘇雪晴感受到了他的目光。她合上筆記本，站起身。燈光下，她的身影清瘦卻帶著一種不容侵犯的威嚴。她走到癱倒在地、失魂落魄的王會計面前，居高臨下地看著他，聲音恢復了冰原般的平靜，卻帶著更深的寒意：

“王德發同志，你涉嫌利用職務之便，挪用公款，偽造憑證。數額雖暫未最終核定，但性質惡劣?！彼D了頓，目光掃過那張空白支票，“這張支票一旦流入他人之手，后果不堪設想。你的行為，已經嚴重觸犯了法律和財務紀律底線?！?

“現在，你有兩個選擇?！?

“第一，立刻退還所有挪用的款項，并詳細書面交代所有違規操作細節，配合后續審計。念在你是廠里老人，若態度誠懇，退賠及時，廠里可以考慮內部處理，不送公安機關。”

“第二，”她的聲音陡然加重，如同冰錐墜地，“我們立刻報警。挪用公款，數額達到一定程度，后果你自己清楚。”

王會計猛地抬起頭，布滿血絲的眼睛里充滿了恐懼和絕望。他看著蘇雪晴毫無表情的臉，又看向旁邊臉色鐵青、眼神冰冷的陳江河，最后癱軟在地，嚎啕大哭：“我還！我退！我交代！別報警…求求你們別報警…我還有孫子啊…”

陳江河閉上了眼睛，再睜開時，只剩下冰冷的決斷：“紅梅，看著他。天亮之前，錢和交代材料，一樣不能少！少一分錢，立刻報警！”他的聲音斬釘截鐵，帶著不容置疑的殺伐之氣。

“是，陳哥！”秦紅梅立刻應道，眼神復雜地看了一眼地上的王會計，又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敬畏看向蘇雪晴。這個女人…太厲害了。幾句話，就徹底擊垮了老狐貍。

蘇雪晴沒有再理會王會計，她的目光轉向還在啜泣的劉出納，語氣稍緩，卻依然嚴厲：“劉小蘭，嚴重失職，停職反??！寫深刻檢查！等待后續處理決定！”處理完內部蛀蟲和失職者，她立刻轉向陳江河，沒有絲毫拖泥帶水：

“陳廠長，當務之急有三：

第一，立刻凍結王德發經手的所有賬戶權限，封存他所有賬務資料，等待徹底清查！

第二，波波夫貨款！這是救命錢！”她拿起那份合同，指著上面的付款條款，“合同約定，驗貨合格后，憑我方提交全套海運提單副本和商業發票，對方在五個工作日內電匯支付全部貨款！我們必須立刻準備單據！提單在誰手里？”

陳江河立刻道：“在我辦公室保險柜！報關公司昨天剛送來的副本！”

“好！”蘇雪晴雷厲風行，“劉出納停職，立刻由秦主任臨時接管出納工作！秦主任，你馬上去陳廠長辦公室取提單副本！我來準備商業發票和形式發票！陳廠長，立刻聯系波波夫先生的助理維克多，確認對方接收單據的傳真號碼和銀行信息！速度要快！必須趕在對方下班前把單據發過去！早一天拿到錢，廠子就多一分生機！”

她的指令如同連珠炮，清晰、精準、高效，瞬間將剛剛經歷內部地震的眾人重新拉回到最緊迫的生存線上！

秦紅梅被這突如其來的重任弄得一愣，但看著蘇雪晴不容置疑的眼神和陳江河信任的目光，一股熱血涌上心頭。她用力點頭：“我這就去！”轉身就往外跑。

陳江河也立刻抓起桌上的電話，開始撥號。他必須立刻找到維克多！

蘇雪晴則已經坐回辦公桌前，攤開空白的商業發票單據，拿起鋼筆，手腕懸停，如同即將上陣的將軍握住寶劍。她需要根據合同和提單信息，以最快的速度、最專業的格式，填制出這份承載著工廠命脈的收款憑證。

財務室的燈光，依舊慘白。但空氣中彌漫的血腥味（王會計的崩潰）和硝煙味（與時間的賽跑），已被一種新的、由蘇雪晴主導的、充滿力量感的秩序所取代。

陳江河撥號的手指有些發緊，聽著電話里漫長的等待音，他的目光卻不由自主地再次投向伏案疾書的蘇雪晴。燈光勾勒著她專注的側影，鋼筆在紙上劃出流暢而堅定的線條。這個夜晚，她像一把驟然出鞘的絕世寶劍，斬開了混亂，劈開了黑暗，將岌岌可危的江河廠，強行拉回了生存的軌道。

電話那頭，終于傳來了維克多睡意朦朧的、帶著濃重俄語腔的英語：“Hello？Who is this?”

陳江河立刻收回心神，深吸一口氣，用盡可能清晰的聲音說道：“維克多先生，我是陳江河！關于那兩千件風衣的全套收款單據，我們需要立刻傳真給您！請提供號碼！”

一場跨越時區的、爭分奪秒的收款戰役，正式打響。而蘇雪晴筆下那沙沙的書寫聲，就是沖鋒的號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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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四章完**

**下一章預告：**傳真發出，波波夫的貨款能否順利到賬？王會計的窟窿到底有多大？秦紅梅臨危受命擔任臨時出納，她能勝任嗎？蘇雪晴的鐵腕整頓將如何重塑江河廠的財務筋骨？內部危機暫時壓下，但工廠的生存警報遠未解除！下一章：**《錢響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