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風卷著砂礫抽打在臉上,像無數細小的刀子。張十三佝僂著背,緊緊攥住阿禾冰涼的小手,深一腳淺一腳地跋涉在無邊無際的灰黃里。自被那場裹挾著絕望與瘋狂的流民潮沖散又僥幸尋回阿禾后,兩人已在這片被戰火犁過數遍的曠野上掙扎了三天。饑餓和寒冷如同跗骨之蛆,啃噬著所剩無幾的氣力。
腳下的路早已荒蕪,被枯草和浮土覆蓋,只余下一點模糊的、高出地面的硬實輪廓,頑強地指向北方。這是驛道。帝國的血脈,如今已干涸朽壞,徒留一道無人憑吊的傷痕。
“阿禾,再撐會兒?!睆埵穆曇羲粏〉脜柡?,他側頭看了看身邊的女孩。阿禾小臉凍得青白,嘴唇干裂,那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卻依舊睜得很大,映著這片死寂的荒原。她只是更用力地回握了一下他的手,像只沉默而堅韌的幼獸。
視野盡頭,一片低矮坍塌的土黃色輪廓,突兀地刺破了單調的地平線。張十三的心猛地一抽,腳步下意識地加快,幾乎拖著阿禾向前奔去。那輪廓,那熟悉得刻進骨子里的格局——哪怕只剩斷壁殘垣,他也認得出來!
驛站!
離得越近,那股混合著焦糊、腐敗和濃重血腥的惡臭便愈發刺鼻,霸道地鉆進鼻腔,令人作嘔。終于站在了這片廢墟前,張十三仿佛被無形的巨錘擊中,釘在了原地。
沒有預想中緊閉的門扉和警惕的崗哨,只有一片狼藉的死亡。夯土的圍墻垮塌了大半,露出里面燒得漆黑的房梁骨架,如同巨獸猙獰的肋骨,刺向鉛灰色的天空。那面曾經象征帝國威嚴、標明驛站編號和里程的木牌匾,只剩下半截焦黑的殘骸,斜插在倒塌的門樓廢墟里,字跡早已無法辨認。幾根燒得只剩半截的旗桿,光禿禿地杵著,在寒風中發出嗚咽般的低嘯。
阿禾小小的身子明顯繃緊了,本能地向張十三身后縮去,大眼睛里第一次清晰地映出了恐懼。
張十三深深吸了一口氣,那帶著腐臭的冰冷空氣直灌肺腑,激得他一陣嗆咳。他強迫自己邁開沉重的雙腿,跨過傾倒的門檻,踏入了這片屬于他昔日世界的墳墓。
院子里的景象更令人窒息。幾具早已凍僵、發黑的尸骸,以一種扭曲痛苦的姿態凝固在灰燼之中。有的蜷縮在墻角,有的匍匐在通往馬廄的石板路上,還有一具,半個身子探進了燒塌的灶房。他們身上的驛卒號衣破敗不堪,殘留著刀劈斧砍的痕跡和干涸發黑的血污。幾只饑餓的寒鴉被驚起,撲棱著翅膀飛上焦黑的梁木,發出粗礪難聽的聒噪,冰冷的眼珠盯著下面的闖入者。
張十三的目光掃過一張張熟悉又陌生的青黑面孔。那個總是笑呵呵的胖伙夫老周,如今只剩半張焦糊的臉朝著天空。那個跑得最快、總愛吹噓自己腿腳的小六子,一條腿不自然地反折著。他的心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緊、揉搓,邢州驛站那沖天的火光和凄厲的慘叫又一次撕裂記憶的痂殼,血淋淋地涌了上來。胃里一陣翻攪,他死死咬住牙關,才壓住那股嘔吐的欲望。
“嗬…”阿禾發出一聲短促的氣音,小手突然用力扯了扯他的衣角。張十三順著她手指的方向看去,就在他腳邊不遠處的灰燼里,半掩著一小截物件。他蹲下身,撥開冰冷的浮灰和炭屑。
是一小截銅鈴鐺。鈴身被熏得烏黑,撞舌早已不知去向,邊緣還殘留著半截斷裂的皮繩。驛站里驛馬脖子下懸掛的銅鈴!這清脆的聲響,曾是他生命里最熟悉的節拍,催促著八百里加急,也標記著每一次平安抵達的喘息。如今,它冰冷、殘破、喑啞,躺在同袍的血與灰里。
張十三的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鈴鐺冰冷粗糙的表面,仿佛還能感受到那曾屬于活物的震動。一股巨大的悲愴和無力感,如同這驛站的廢墟,沉沉地壓了下來。他閉上眼,驛道上奔馬如雷、驛站中人聲鼎沸、號令清晰的畫面在腦中鮮活,與眼前的死寂形成殘忍的對比。昔日帝國的命脈,如今只剩斷壁殘垣和無聲的尸骸。
不!他猛地睜開眼。不能沉淪?;钕氯?,把東西送到!這念頭像一道微弱卻執拗的火苗,在冰冷的廢墟中重新燃起。他強迫自己轉動起驛卒的本能。
目光銳利地掃視這片廢墟。馬廄,半塌,幾根燒焦的拴馬石柱孤零零立著。他走過去,蹲下身,手指仔細地拂過石槽內壁。厚厚的、干枯板結的青苔下,槽底深處似乎有些異樣。他用力刮掉那層覆蓋物,指腹觸到了幾道清晰的、被重物反復拖拽摩擦出的深深刻痕!是沉重的馬鞍鐵蹬留下的印記,而且不止一次。看這磨損的深度和方向……是驛馬被強行、反復拖離時掙扎蹬踏所致!
張十三的心沉了下去。叛軍不僅殺人,還搶走了所有驛馬。這是要徹底掐斷這條信息通道。
他直起身,轉向西側那排半塌的驛卒房舍。目光落在其中一間門框被燒得只剩半截焦木的屋子。那是驛丞老吳的簽押房兼住處。他記得很清楚,老吳床下有個暗格,有時會藏些應急的干糧和火折子。
他拉著阿禾,小心翼翼地避開地上的瓦礫和可疑的深色污跡,走進這間彌漫著焦糊味和淡淡尸臭的屋子。里面更是一片狼藉,桌案翻倒,文書散落一地,大多已成灰燼。張十三憑著記憶,挪開幾塊塌落的土坯,露出下面燒得發黑的地面。他跪下來,手指在冰冷粗糙的地面上仔細摸索,一寸一寸地探查。
沒有。只有一片硬實。暗格的位置空了?被發現了?還是自己記錯了?一絲焦慮爬上心頭。
就在這時,阿禾又扯了扯他,小手指向屋子角落那個巨大的土灶。灶膛口被燒塌的土塊半掩著。阿禾的眼睛亮亮的,帶著孩童特有的好奇和探尋。張十三心中一動,走過去,費力地搬開幾塊沉重的土坯,露出黑黢黢的灶膛口。里面塞滿了厚厚的灰燼。
他伸手進去,忍著那刺骨的冰涼和污濁,在灰燼深處摸索。指尖忽然觸到一點異樣的硬物,似乎不是完全燃燒的柴炭。他小心地撥開周圍的灰,慢慢將那東西掏了出來。
是一小片尚未燃盡的紙張殘片。邊緣焦黑蜷曲,但中間一小塊區域還殘留著墨跡,被煙灰和油脂浸潤得有些模糊。張十三屏住呼吸,湊到從破屋頂漏下的一點微光里,仔細辨認。
“……靈昌……渡……焚舟……”幾個斷斷續續的字眼,像冰冷的針,刺入他的眼中。后面似乎還有一個模糊的印記輪廓,但已無法看清具體紋樣。
靈昌渡!那是黃河上一個重要的官渡!叛軍焚毀了渡船?這殘片上的信息,與邢州驛站被毀前傳遞的那份潼關告急文書里提及的叛軍動向碎片……隱隱能拼湊起來!這份殘留的文書,是驛站被襲時匆忙銷毀未盡的證據?還是老吳臨死前試圖藏匿的線索?
一股寒意,比這冬日的朔風更甚,順著脊椎爬升。叛軍的目標,不僅僅是摧毀驛站,更是要徹底封鎖黃河天險的消息!他們不僅要掐斷傳遞的節點,更要堵死逃生的渡口!
這殘片上的信息,或許比他們想象的要致命得多!
“嗬??!”阿禾突然發出一聲短促而驚恐的吸氣,小小的身體猛地繃緊,像受驚的小鹿,死死抓住了張十三的胳膊,力道之大,指甲幾乎要掐進他的皮肉。她的眼睛瞪得極大,瞳孔因極度的恐懼而收縮,直勾勾地望向張十三身后——那面布滿煙熏火燎痕跡的殘墻之下。
張十三渾身的寒毛瞬間炸起!他猛地回頭,順著阿禾驚恐的視線望去。目光如刀,瞬間釘在墻角那一大片干涸發黑、幾乎與泥土融為一體的污跡上。在那片深褐色的中心,有什么東西在灰燼中反射著一點幽暗的光。
不是石頭。
是一截東西。一小截從灰土中支棱出來的、僵硬而扭曲的東西。末端,是一片灰敗中透著詭異暗紫色的指甲。
張十三的呼吸驟然停滯。胃里翻江倒海,一股濃烈的血腥味仿佛憑空出現,再次蠻橫地鉆入鼻腔。他強忍著嘔吐的沖動,喉結艱難地上下滾動。那不是牲畜的蹄爪。那形狀,那僵硬的弧度……
是一截人的斷指!
恐懼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淹沒了阿禾。她小小的身體篩糠般劇烈顫抖起來,喉嚨里發出壓抑不住的、破碎的嗚咽,整個人拼命往張十三身后縮去,仿佛要鉆進他的骨頭縫里,尋求那一點可憐的庇護。那雙大眼睛里,此刻只剩下純粹的、無法理解的恐怖。
張十三的心像是被那只斷指狠狠攥住,捏得生疼。他一把將阿禾顫抖的小腦袋按進自己破舊的衣襟里,粗糙的大手緊緊捂住她的耳朵,試圖隔絕這人間地獄的景象和無聲的死亡氣息。他抬起頭,目光越過那截刺目的斷指,掃視著整個灶房。灶臺傾頹,鍋釜碎裂,地面上散落著燒焦的粟米粒和一些難以辨認的糊狀物。角落里,一個粗陶水甕倒扣著,裂成幾瓣。
這里曾是人間的煙火氣,是驛站里最暖的地方。如今,只剩下凝固的死亡和深入骨髓的寒意。
邢州驛站那夜的慘嚎和眼前這片廢墟的景象猛烈地重疊、撕扯著他的神經。他用力閉了閉眼,再睜開時,眼底的血絲更重,但那股沉沉的悲愴之下,一種更冰冷、更堅硬的東西正在凝結。
不能倒在這里。為了阿禾,為了懷里這要命的殘片,也為了那些凝固在灰燼里的同袍眼神——無論那眼神是絕望、不甘,還是最后一絲未能傳遞出去的警示。
他必須找到點什么!食物,水,或者……那個地方!
驛卒的本能再次壓倒了恐懼和悲傷。他輕輕拍了拍懷中仍在發抖的阿禾,拉著她,腳步異常沉重卻又無比堅定地踏出這間充滿死亡氣息的灶房,重新回到相對開闊些的院落。寒風卷著灰燼打著旋。
他的目光銳利如鷹隼,越過倒塌的馬廄棚頂,掃過焦黑的驛卒房舍,最終,死死釘在了驛站最深處、背靠著一處低矮土丘的那座半塌的庫房上。庫房的外墻相對還算完整,但屋頂塌了大半。那里,是存放備用驛馬草料、雜項工具,以及……某些特殊物品的地方。
他記得,老驛丞曾有一次醉酒后,含混地提過一句,說這驛站建得早,前朝兵荒馬亂時,有些“后路”是不得不留的。
一絲微弱的希望,如同風中殘燭,在他心中搖曳。
張十三拉著阿禾,深一腳淺一腳地踩著瓦礫和凍土,走向庫房。庫房的門早已不見蹤影,只留下一個黑洞洞的入口,像一張擇人而噬的嘴。里面光線昏暗,彌漫著濃重的霉味、塵土味和草料腐爛的酸氣。借著破頂透下的天光,能看到里面堆積著大量燒焦或霉爛的干草,還有一些散落的、銹跡斑斑的舊馬掌鐵、破損的鞍韉碎片。
他憑著記憶,徑直走向庫房最里端靠墻的位置。那里堆放的雜物相對較少,地面鋪著厚重的石板。他蹲下身,仔細拂開石板縫隙間厚厚的積塵和草屑。手指一寸寸地摸索著冰冷粗糙的石面,尋找著可能的縫隙或機關。
阿禾安靜地蹲在他旁邊,小手學著他的樣子,也在旁邊的石板上摸索著,大眼睛里充滿了好奇,暫時驅散了剛才的恐懼。突然,她的小手在一塊石板邊緣停住了,發出“嗬”的一聲輕呼,小手指用力戳著石板邊緣一處不起眼的凹陷。
張十三立刻湊過去。那凹陷很淺,形狀也極不規則,混雜在石板天然的紋理和鑿痕里,若非刻意尋找,極易忽略。但張十三的手指一觸到那凹陷的形狀和邊緣熟悉的細微棱角,心臟就像被重錘擂了一下!
三年前!驛站加固庫房地坪,就是他帶著幾個驛卒親手鋪的這些石板!這塊石板邊緣,是他當時一時興起,用鑿子隨手刻下的一個記號——一個只有他自己才認得的、扭曲如蛇形的線條!那是他名字里“十三”的諧音,一個微不足道的、屬于底層驛卒的印記,一個在漫長無聊的勞役中偷偷留下的、屬于自己的錨點!
塵封的記憶瞬間鮮活。他猛地抬頭,看向阿禾,女孩的眼睛亮亮的,帶著一絲邀功般的小小得意。張十三用力握了一下她冰涼的小手,眼中閃過一絲難以言喻的復雜情緒。隨即,他深吸一口氣,雙手手指死死摳住那塊刻有記號的石板邊緣,全身的力氣猛然爆發!
“呃——!”
低沉的吼聲從他喉嚨里擠出,手臂和背部的肌肉繃緊如鐵。沉重的石板在令人牙酸的摩擦聲中,竟真的被他一點點、艱難地挪動開來!灰塵簌簌落下,露出下面一個黑漆漆的洞口!
一股混雜著陳腐泥土氣息的冷風,猛地從洞口倒灌而出,吹得兩人衣袂翻飛。
密道!
張十三的心跳如擂鼓。他探身向下望去,洞口下方隱約可見幾級鑿進土里的粗糙石階,一直延伸進深不見底的黑暗里。這果然是條暗道!或許是通往附近烽燧,或許是通向驛道旁的隱蔽溝壑,這是亂世里驛站給自己留下的最后一線生機!
“嗬!”阿禾也看到了洞口,驚奇地睜大了眼睛,小手興奮地指著下面。
一絲絕處逢生的激動剛涌上心頭,張十三的耳朵卻猛地捕捉到了什么。不是風聲。
就在那洞口深處,那片濃得化不開的黑暗里,極其細微地,傳來了一點聲音。
喀啦……
像是極輕的、帶著銹澀感的金屬摩擦聲。又像是……皮革靴底,極其小心地踩在松碎石子上發出的微響。
張十三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間凍結!他猛地一把捂住阿禾差點驚呼出聲的嘴,另一只手閃電般抄起了腳邊一根沉重腐朽、帶著尖利斷茬的房梁木!動作迅猛得帶起一陣風,腐朽的木屑簌簌落下。
他整個人如同繃緊的弓弦,肌肉賁張,瞳孔因極度緊張而收縮成針尖大小,死死地、一瞬不瞬地盯住那黑黢黢的洞口。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撞擊,每一次搏動都像沉重的鼓槌砸在耳膜上。
那下面……有人?!
是叛軍的埋伏?還是……其他同樣被這廢墟吸引而來的、不懷好意的“訪客”?
冰冷的殺意,混合著刺骨的恐懼,如同毒蛇的信子,舔舐著他的脊背。他握著木棍的手,指節因過度用力而發白,微微顫抖。時間,仿佛在這一刻凝固。只有洞口深處那令人窒息的黑暗,以及黑暗中那不知是真實還是幻覺的、細微的摩擦聲,如同跗骨之蛆,緊緊纏繞上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