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城一中的開學日，老天爺大概是想給新生們一個下馬威。厚厚的鉛灰色云層沉甸甸地壓在頭頂，醞釀了半天的暴雨，終于憋不住了，嘩啦一聲傾盆而下。豆大的雨點跟不要錢似的砸下來，水泥地上瞬間濺起渾濁的水花，整個校園轉眼就被罩進一片白茫茫的水汽里，啥也看不清。

林溪拖著那個死沉死沉的行李箱，孤零零杵在校門口，整個人比落湯雞還狼狽。剛從鄰市轉學過來，人生地不熟，手里那張打印的校園地圖，早被斜著飄進來的雨絲糊成了一團抽象畫，跟她此刻腦子里那團亂麻簡直一模一樣。開學第一天就遲到？還在這么大的地方迷路？這開局，真是踩了狗屎運了！

冰涼的雨水順著頭發絲兒、臉頰往下淌，跟小蟲子爬似的。身上那件薄薄的夏季校服襯衫，濕噠噠地緊貼在胳膊上，冷風一吹，激得她一哆嗦。最慘的是腳上那雙嶄新的白球鞋，剛踏進一個沒留神的積水坑，“噗嗤”一聲，泥漿子毫不客氣地灌了滿鞋。她狼狽地抬腳甩了甩，結果泥點子甩得更歡實了。一股子煩躁和焦慮直沖腦門，她真想原地蹲下抱著膝蓋哭一場。

“完蛋了…教學樓到底在哪個犄角旮旯啊？”林溪胡亂抹了把臉上的雨水，瞇著眼使勁兒往前瞅。可眼前全是白花花一片雨簾，那些樓的輪廓都糊得跟打了馬賽克似的，哪兒有什么“教學區”的指示牌？四周只剩下嘩啦啦的雨聲，震得她耳朵嗡嗡響，別的啥也聽不見。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遲到的恐慌像塊大石頭，越壓越沉。林溪一咬牙，不能在這兒傻站著了！她深吸一口氣，也顧不上什么形象了，拖著那個灌了鉛似的行李箱，頂著劈頭蓋臉的冷雨，朝著記憶里地圖大概指的方向，深一腳淺一腳地沖了過去。

就在她像個無頭蒼蠅一樣，心急火燎地拐過一個教學樓的墻角時——

“砰！”

一聲悶響！伴隨著書本稀里嘩啦散落一地的聲音。林溪只覺得肩膀猛地一疼，整個人被撞得一個趔趄，倒退兩步才勉強站穩。完了，撞著人了！

“對、對不起！對不起！”林溪趕緊抬頭道歉，聲音在雨聲里顯得又急又細，都快被淹沒了。她首先看到的是被雨水打濕、散了一地的課本和練習冊，接著是一雙同樣濕漉漉的干凈運動鞋，再往上，是筆挺的深色校褲，然后……一張輪廓分明、線條有點冷的側臉。

被撞的男生似乎也懵了一下，正皺著眉，動作飛快地彎腰去撿那些散落的書本。聽到道歉，他動作頓了頓，抬起了頭。

四目相對。

林溪的心臟像被什么東西不輕不重地撞了一下。那雙眼睛……怎么說呢，特別清，也特別冷，像深秋山澗里的潭水，黑沉沉的沒什么溫度。雨水順著他利落的黑短發往下滴，有幾滴掛在他濃密的眼睫毛上，將落未落。他臉上沒什么表情，沒有生氣，也沒有驚訝，就是一種純粹的、被打擾后的冷淡和疏離。他就那么看了林溪一眼，平靜無波的眼神掃過她渾身濕透、沾滿泥點的狼狽樣子，林溪瞬間覺得臉上火辣辣的，比被雨淋還難受。

男生沒吭聲，一個字也沒回，只是沉默著，動作卻異常利索，三兩下就把地上的書攏起來，摞整齊抱在懷里。他手指很長，骨節分明，沾了雨水也絲毫不影響那股子干脆勁兒。整個過程，除了嘩啦啦的雨聲，安靜得讓人心頭發慌。

林溪尷尬地杵在原地，手都不知道該往哪兒放，是繼續道歉還是幫忙撿？還沒等她糾結出結果，男生已經抱著書站直了。他比她高出一大截，雨水順著他清晰的下頜線往下淌。

就在林溪以為他要像陣風一樣直接走掉的時候，他卻沒動。那雙清冷的眼睛在她濕透的校服、滴水的頭發、還有那雙慘不忍睹的泥鞋子上又掃了一圈。接著，他做了一個讓林溪完全傻眼的動作——他直接把手里那把看起來就挺結實的純黑色長柄傘，不由分說地塞到了林溪手里！

動作快得跟訓練過似的，帶著點不容拒絕的霸道。

林溪完全是懵的，下意識地握住了那冰涼的傘柄。

“傘不用還。”

他的聲音響起來，清凌凌的，是那種屬于少年的清朗聲線，但語調平平的，沒什么起伏，像是在說“今天下雨了”一樣平常。說完，他看都沒再看林溪一眼，把懷里的書往胸前護了護，轉身就大步流星地走進了滂沱的雨幕里。那抹黑色的背影，轉眼就被密不透風的雨簾吞沒，消失在拐角。

林溪握著那把還殘留著對方掌心一點溫熱余韻的傘柄，呆立當場。冰冷的雨水似乎都停滯了一秒。剛才……發生了什么？那個陌生的、冷冰冰的男生……給了她一把傘？還說不用還？

她低頭看看手里這把黑傘，又茫然地看看男生消失的方向，滿腦子問號。但下一秒，遲到的警鐘又在腦子里瘋狂敲響！管不了那么多了！她深吸一口氣，用力撐開了傘。“嘭”的一聲，黑色的傘面猛地張開，瞬間在她頭頂撐開一片干燥、安穩的小天地。

有了傘的遮蔽，視線總算清晰了點。林溪定了定神，目光急切地掃視周圍。很快，她就瞄到了旁邊樓墻上掛著的“高二年級”牌子！找到了！

她不再猶豫，緊緊攥著這把“天上掉下來”的黑傘，拖著沉重的行李箱，幾乎是跑著沖向正確的教學樓入口。雨水噼里啪啦地砸在傘面上，聲音密集又響亮，像是在給她加油鼓勁，又像是在宣告這場雞飛狗跳的初遇總算告一段落。

當她終于摸到高二（3）班門口，撐著那把無比扎眼的黑傘出現在教室門口時——

唰！

原本還有點嗡嗡低語的教室，瞬間安靜得落針可聞。幾十道目光齊刷刷地聚焦過來，像探照燈一樣，把渾身濕了大半、拖著行李箱、還撐著一把跟校服風格完全不搭調的純黑大傘的林溪，從頭到腳照了個透亮。那場面，尷尬得林溪腳趾頭都能摳出三室一廳。

班主任李老師站在講臺上，看到她，明顯松了口氣，趕緊朝她招招手：“快進來快進來。”

林溪如蒙大赦，趕緊收起傘，小心翼翼地把它靠在門邊的墻上，行李箱也暫時推在門口。她胡亂地扒拉了一下貼在臉頰上的濕頭發，努力挺直腰板，抱著那個還在滴水的書包，在幾十雙眼睛的注目禮下，硬著頭皮走到講臺邊，感覺自己像個剛被撈上來的展品。

“同學們，安靜一下。”李老師溫和的聲音打破了這令人窒息的寂靜，“給大家介紹一下，這位是我們班新轉來的同學，林溪。林溪同學剛來，不太熟悉環境，加上這天氣，耽誤了點時間。大家歡迎一下新同學！”

教室里響起一陣稀稀拉拉的掌聲，但更多的目光里，還是充滿了毫不掩飾的好奇和探究，甚至帶著點看熱鬧的興味。

“林溪同學，暫時先坐那兒吧。”李老師伸手指了指教室最后一排，靠窗的那個空位。

林溪順著老師的手指方向望去——

心臟，猛地一沉，差點從嗓子眼里跳出來！

那個空位的旁邊，靠窗的位置上，坐著的不是別人，正是剛才在雨里“施舍”了她一把傘的那個冷面男生！他此刻正微微側著頭，目光投向窗外被雨水沖刷得模糊不清的玻璃，只留給她一個線條冷硬、下頜線繃得緊緊的側影。他整個人仿佛自成一個世界，對教室里新來的這位“焦點人物”毫無興趣，周身散發著“生人勿近，靠近者死”的冰冷氣場。

林溪抱著濕漉漉的書包，感覺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又沉又飄。在無數道目光的注視下，她一步一步挪向那個空位。每一步都走得心驚膽戰，帶著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近乎宿命的荒謬感。終于，她在那個空椅子上坐下，把濕書包放在膝蓋上。兩人之間只隔著一條窄窄的過道，卻仿佛隔著一道無形的、厚達三尺的冰墻。

教室里重新響起了竊竊私語，那些目光在她和周嶼之間來回逡巡，帶著毫不掩飾的好奇和八卦。林溪能清晰地感受到那些視線的分量，她微微低下頭，手指無意識地緊緊絞著書包帶子，恨不得把自己縮成一團。

窗外的雨還在嘩嘩地下著，用力地敲打著玻璃窗。講臺上，老師講課的聲音重新響起，但在林溪的耳朵里，這一切都變得遙遠而模糊，像是隔著水傳來的。唯一清晰得震耳欲聾的，是她自己胸腔里那一下又一下，沉重而急促的心跳聲。

咚！咚！咚！

像是倔強地在應和著窗外那場沒完沒了的雨，又像是在為一個注定不會平靜的新故事，用力地敲響了第一聲鼓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