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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血染官袍風波起

時值大魏開皇二十年,深秋。

大魏開皇二十年的秋,把洛陽染得格外張揚。朱雀大街的銀杏葉被金風掀得漫天飛旋,簌簌落在胡商的駝鈴上——那鈴聲混著酒樓的琵琶聲淌過青石板,卻蓋不住街角老乞丐蜷縮在銀杏樹下的咳嗽。丹桂香漫過綢緞鋪的云錦,波斯商人正用生硬的漢話與掌柜討價還價,而茶館的說書人將“楓華谷大戰”講得唾沫橫飛時,檐角的蛛網正粘住一片帶血的枯葉。

街邊絲綢鋪的掌柜正與波斯商人討價還價,為一匹云錦的歸屬爭得面紅耳赤。這一切,共同譜寫出一曲恢弘壯麗的盛世華章。

這盛世,是魏建帝引以為傲的功績,是他眼中自己勵精圖治下,理所當然的景象。

然而,在這盛世的畫卷之下,無人看見的暗影,早已在皇城宮苑的深處,悄然蔓延。

仁壽宮內,莊嚴而壓抑。

四角熏爐里,上等的龍涎香正無聲地燃燒著,那馥郁的香氣卻壓不住空氣中若有若無的、陳舊的藥味。

龍椅上的玄色龍袍空蕩得像掛在衣架上,魏建帝的指節在扶手上掐出幾道白痕——他正借著整理袖擺的動作,偷偷按了按發緊的胸口,竭力維持著帝王的威嚴。龍涎香漫過鎏金爐鼎,卻遮不住他咳在帕子上的鐵銹味。目光掃過太子時,他的喉結滾了滾;落到晉王身上,指尖又在龍紋扶手上多掐了半分。

床榻前,太子魏勇與晉王魏廣垂首侍立。他們背后,分別連結著盤根錯節的門閥世家與權傾朝野的公卿官員,私下里為爭奪儲位,早已斗得你死我活。

此刻,宰相沈儒正手執笏板,躬身稟報。“陛下,南郡水患,幸得陛下洪福,也賴臣所舉薦的南郡太守張敬調度有方,如今大堤已固,災民皆已安置妥當。臣以為,當降旨嘉獎,以彰陛下仁德。”沈儒的聲音平穩而從容,將一場險些顛覆數郡的災禍,輕描淡寫為一樁地方政績。

“好!”魏建帝聞言,龍顏大悅,蒼白的面容上泛起一絲難得的紅暈。他對自己治下的盛世深信不疑,對沈儒的輔佐也頗為滿意。“張敬不負朕望,亦不負沈卿之舉薦。當賞!”

晉王魏廣立刻出列附和:“沈相所言極是。張大人乃國之棟梁,有他在南郡,實乃萬民之福。”太子魏勇則眉心微蹙,進言道:“父皇,兒臣聽聞,三弟趙宣奉旨前往南郡賑災濟貧,至今未歸。南郡既已無大礙,是否也該傳他回京復命?久居民間,魚龍混雜,兒臣亦擔憂三弟安危,恐失皇家體面。”

提及趙宣,魏建帝的愉悅之情淡了幾分,取而代之的是一絲不耐。在他眼中,這個兒子總是多思多慮,不通人情世故,與這歌舞升平的盛世格格不入。“他素來小題大做。”魏建帝聲音沙啞地揮了揮手,“南郡既安,他勘察再久,又能察出什么花來?傳朕旨意,命他早日回京,勿要在那窮鄉僻壤久留。”

【廣通渠之變】

十日后,廣通渠。

奉旨自南郡勘災回京的宣王趙宣,并未直接入京復命。一連三日,他換上布衣,與長孫策二人扮作尋常行商,多次于不同時段,暗中查訪了廣通渠沿岸的數個河工營地。

他看見的,是烈日下背負石料的佝僂身影,是皮鞭抽裂的黝黑皮膚,是深陷眼窩里麻木的死氣。他聞到的,是發霉陳糧的酸腐,與汗水、泥土和絕望混雜在一起的氣息。

日頭正毒,曬得渠邊的泥地冒白煙。趙宣蹲在土坡后,指節深深掐進地里——他看著那老河工的草鞋在泥里打了個滑,像片枯葉栽進爛泥時,喉間腥甜差點壓不住。

監工的皮鞭帶著風聲甩下來,“啪”的一聲,把老者的粗布衫抽得像蝴蝶翅膀般綻開,血珠滾進泥里,洇出一朵朵黑紅的花。“老東西裝死!”監工的獰笑混著鞭響炸開,第三鞭落下時,老者的慘叫突然斷了,只剩喉嚨里“嗬嗬”的氣音,像被踩住的破風箱。

四周的河工們見狀,雖人人眼中皆有怒火,卻無一人敢上前,只是更拼命地埋頭干活,那份恐懼,早已深入骨髓。

趙宣站在高處,雙拳已攥得指節發白。他轉頭看向身側的長孫策,聲音因壓抑而顯得沙啞:“長孫,此地主事何人?竟敢如此草菅人命!”

長孫策面色凝重地答道:“回殿下,此地工部主事,名叫李德明。臣已暗中查訪過,此人乃是宰相沈儒的遠房外甥。也正因有這層關系,他在此地才敢如此有恃無恐。”

“又是沈儒……”趙宣的眼神冷了下去。他知道,這三個字,在大魏朝堂之上,意味著一張盤根錯節、無人能撼動的巨網。

“殿下,我們還是先回京,再從長計議吧。”長孫策憂心忡忡,“沈相在朝中權勢熏天,非我等能輕易招惹。”

趙宣沒有說話,只是靜靜地看著遠方那些如螻蟻般勞作的河工,目光深沉。半晌,他才緩緩開口:“明日,備一份薄禮。我要親自去拜會一下這位李主事。”

長孫策大驚:“殿下,不可!您若暴露身份,恐會打草驚蛇,甚至引來殺身之禍!”“無妨。”趙宣聲音平靜,“我只說是南郡來的富商,欲捐些錢糧,慰勞河工。我倒要親眼看一看,這張巨網之下,究竟是何等丑陋的嘴臉。”

翌日,趙宣與長孫策扮作富商,帶著幾車象征性的糧米,來到了李德明的大帳。

李德明聽聞有富商捐贈,大喜過望,親自出帳迎接。他一見趙宣氣度不凡,雖穿著商賈服飾,卻難掩一身貴氣,心中便先信了三分。

“二位義商高義,李某佩服!”李德明滿面堆笑,將二人請入帳中,“這廣通渠乃是國之命脈,能得二位相助,實乃我大魏之幸!”趙宣拱手還禮,淡淡道:“李大人客氣。我兄弟二人途經此地,見河工辛苦,略備薄禮,以盡綿薄之力罷了。”

帳內,酒過三巡。李德明早已喝得面紅耳赤,言語間也愈發沒了遮攔。“宣……哦不,趙老板,”他拍著趙宣的肩膀,大著舌頭道,“你有所不知,這廣通渠上的事,看似辛苦,實則……油水豐厚啊!只要上頭有人,這底下的事,便都好說!”

趙宣目光微凝,順著他的話問道:“哦?不知李大人上頭,是哪位貴人照拂?”李德明得意地一笑,壓低了聲音:“實不相瞞,家舅便是當朝宰相,沈儒沈大人!有他老人家在,這洛陽城里,誰敢不給幾分薄面?就連那兩位爭得頭破血流的皇子,見了家舅,也得禮敬三分!”

說到此處,他似乎想起了什么,不屑地撇了撇嘴:“至于那個宣王,哼,一個不懂人情世故的毛頭小子罷了,陛下早就不喜。前些日子派他去南郡勘災,說是勘災,不過是打發他去那窮鄉僻壤,免得在京中礙眼。他呀,成不了氣候!”

趙宣端著酒杯的手,微微一頓。他面色不變,心中卻已是驚濤駭浪。

辭別了李德明,走在返回駐地的路上,趙宣一路沉默。

廣通渠邊腥臭的泥土氣息,此刻仿佛與十五年前楓華谷冰冷的雪意混雜在一起。他最好的摯友,忠勇無雙的林昭,便是亡于這等構陷。一個“擁兵自重,意圖謀反”的罪名,便讓忠魂血灑疆場,七萬將士,無一生還。林昭死前那張蒼白而不甘的臉,與方才那老河工倒在泥水中的樣子,在他眼前重疊、交織,最終都化作了李德明那張肥胖而傲慢的臉。

長孫策看著他凝重的側臉,忍不住再次勸道:“殿下,您都看見了。這李德明不過是個跳梁小丑,可他背后,是沈儒,是太子與晉王都在拉攏的勢力。我們此刻若動他,無異于以卵擊石。”

趙宣沒有回答。他腦海中,李德明那張肥胖而傲慢的臉,與監工揮舞的皮鞭,以及那些在泥水中掙扎的河工的面孔,交織在一起,最終,都化作了他摯友林昭那張蒼白而不甘的臉。他最好的摯友,忠勇無雙的林昭,其家族便是亡于這等構陷。一個“擁兵自重,意圖謀反”的罪名,便讓忠魂血灑楓華谷,七萬將士,無一生還。他一直想徹查此案,卻始終障礙重重。他想,這世道的腐敗,早已從根上爛透了。沈儒、太子、晉王……他們這些高高在上的權貴,眼中何曾有過百姓的死活?父皇的江山,在這幫人手中,早已成了他們肆意瓜分的獵物。

“殿下?殿下?”長孫策的聲音將他從沉思中喚回。趙宣停下腳步,眼中滿是痛苦與掙扎:“長孫,我知你的顧慮。可是,若連我都不敢站出來,這天下,還有誰能為他們說一句話?我空有皇子之名,卻連眼前的罪惡都無法阻止,我有何面目茍活于世?”

正當他心亂如麻,苦于沒有確鑿證據可以將李德明一擊致命之時,一名隨從匆匆趕來,遞上一封用油布包裹的密信。“殿下,方才在渡口,有人留下此信,指明要親手交予您。”

趙宣疑惑地拆開信,指尖下的蠅頭小楷,字字如刀,句句泣血,詳細羅列了李德明勾結朝中權貴、克扣糧款、倒賣官料,甚至為掩蓋罪行,將三名試圖上告的河工沉尸河底的全部罪證,賬冊副本、人證名單,一應俱全。信的末尾,沒有署名,只有一個朱紅色的、形如麒麟踏云的印記——云深閣。

趙宣將信紙死死攥在掌心,那薄薄的紙頁在他掌心化作一團死結。他胸中那股少年熱血,與壓抑了十五年的憤懣,在這一刻,被徹底點燃。

他不再給長孫策勸說的機會,轉身對隨行衛隊下令:“備甲,傳令!”他再不遲疑,當即命長孫策調來衛隊,直撲李德明的大帳。面對這位去而復返、殺氣騰騰的王爺,李德明終于感到了恐懼。當趙宣將那封密信擲于他面前時,他面如死灰。

“王法?”趙宣一步步走下高臺,聲音冷得像冰,“我大魏的王法,何時成了你等貪官污吏的護身符?”

劍出。風停。

李德明的笑聲卡在喉嚨里,人頭滾到帳外時,脖頸的血柱才“噗”地沖上半空,濺了趙宣半袍。

長孫策的聲音抖得像秋風里的葉子:“殿下……這是大罪……”趙宣用劍鞘磕了磕靴上的血泥,血珠順著劍紋往下淌,在地上砸出個小坑。

“我知。”他望著跪成一片的河工,他們的呼聲震得帳簾發顫,“可紙上的理,救不了方才那個老河工。”

夜深,返回駐地的馬車上。趙宣看著窗外飛速倒退的夜景,終于開口問身側的長孫策:“長孫,你可知這‘云深閣’,究竟是何方神圣?”長孫策沉吟片刻,搖了搖頭:“臣只知,云深閣是近幾年在江湖與朝堂間悄然崛起的一股神秘勢力。他們消息靈通,行事莫測,既不屬于朝廷,也不屬于任何門閥。沒人知道他們的主上是誰,也沒人知道他們的目的為何。”他頓了頓,擔憂地看向趙宣:“殿下,此番我們受其恩惠,卻也等同于被卷入了另一盤更深的棋局。這云深閣,是敵是友,尚未可知啊。”

趙宣沒有說話,只是默默地摩挲著那枚朱紅的麒麟印記。那枚麒麟印的朱紅,與林昭留在楓華谷雪地里的血,在他眼中漸漸重合。他心中隱隱有一個猜測,一個讓他心跳加速,卻又不敢深想的猜測。

趙宣摩挲著那枚麒麟印,朱紅的顏色在月色里像極了未干的血。馬車碾過廣通渠的石子路,他忽然想起林昭死前攥著他的手,指甲掐進肉里的疼——那年楓華谷的大雪,也是這么冷的。

洛陽城的輪廓在夜色里越來越近,像一張慢慢收緊的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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