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前言 持續的動態——細究信仰的千萬種面貌
- 真正的信仰者:遠藤周作
- 楊照
- 2310字
- 2025-06-26 10:28:15
每次打開遠藤周作的書,我總會想起故友蔡彥仁,三十多年前他年輕時溫厚的面容和緩慢多思的說話聲音浮現在心版上。
蔡彥仁前后花了十年時間,拿到了在哈佛大學被視為要求最嚴格、最難取得的神學博士(Doctor of Theology)學位,然而回臺灣申請教職卻處處碰壁,原來那時候教育部不承認神學博士學位,即使是哈佛大學頒發的也沒有用。不得已,蔡彥仁只好向哈佛請托,希望能將學位改成“宗教學博士”(Ph.D.in Religious Study)。哈佛本來就有宗教系會頒發宗教學博士學位,經過由神學院、宗教系與東亞系合聘的指導教授杜維明老師奔走協助,總算完成了這次史無前例的“換發學位”,因為史無前例,當時哈佛大學的校報The Crimson還刊登了一篇新聞報道,報道中對于臺灣教育體制“不識貨”頗有譏嘲之意。
哈佛是全美最古老的大學,成立于一六三六年,最早的校名是“Cambridge Seminary”,也就是“劍橋神學院”,兩年后,得到約翰·哈佛的慷慨捐書捐錢,才改名為“Harvard Seminary”,仍然是“哈佛神學院”。神學院是哈佛大學的根底,而且多年以來一直被視為學校最重要的知識重鎮,所以保持了招收精英中的精英的傳統,設下了比文理學院更嚴格的學位要求。
蔡彥仁卻必須在將哈佛頒授的最高等級學位“降級”之后,才能在臺灣得到大學的正職。他怎么會給自己惹這樣的麻煩,選擇去念如此一個既艱難又冷門不討好的神學博士呢?
當然不是為了前途,也不是為了名聲,而是為了信仰。他是真耶穌教會的教徒,到美國留學前已經在教會中擔任傳道人,所以他的學習動機,很大一部分來自想要更深入理解完整的基督教思想,不只是神學,而是基督教傳統的全貌。
因為都是杜維明老師指導的博士生,到學校沒多久我就認識了蔡彥仁,在他熱情的邀約召喚下,先是經常出入他所在的“世界宗教中心”,然后參與了他和幾位在哈佛及耶魯大學念神學的中國學生組成的、有著奇特長名稱的團體:“基督教、猶太教與中國文明討論小組”(Seminar on Christianity,Judaism and Chinese Civilization,簡稱SCJCC)。
那是我最積極探索、理解基督教的一段特殊時期。我從來不是任何宗教的信徒,很早就對宗教保持一份理性的懷疑,然而卻一直有著從非信仰角度對宗教文本的高度興趣。高中時作家七等生讀《圣經》后寫下的《耶穌的藝術》讓我手不釋卷,反復翻讀,強烈感受到《福音書》里的獨特筆法、似乎必須和某種信仰沖動聯結才有可能刺激出來的文字渲染力。大學時選修王任光神父的“西洋中古史”而對于基督教作為西方文明基礎此一歷史現象,有了深刻無可磨滅的認知,生出了必須熟悉《圣經》、熟悉基督神學傳統的沖動,先是通讀《舊約》《新約》,然后試著接觸托馬斯·阿奎那的《神學大全》。
不過這一切都是在知識的層面進行的,而且斷斷續續缺乏系統,是通過蔡彥仁和SCJCC的熱烈討論活動,我的生命中才開展出另外一面的關懷與疑問。和之前自己懵懵懂懂試圖理解基督教所領會的相比,此時我轉而疑問著:是不是有什么根本的基督教義與論理,是專門屬于信仰層次的?也就是非信仰者無論如何動用同情理解能力,都終究無法達到的某種神秘領域?對非信仰者來說是神秘,對信仰者卻反而是透徹光明的境地?那么,要如何將信仰的內容向非信仰者傳遞,相關地,要如何讓非信仰者借由接收這樣的內容成為信仰者?
我很快明白了,蔡彥仁他們這些基督徒朋友組成的討論會之所以奇特地放入了“中國文化”作為主題之一,根源于他們深層的信仰糾結。他們是基督徒,卻也是中國人,來自中國文化的環境,他們的思想與生活必然受到廣義的中國文化深深影響,那么他們的基督徒身份會因此而有不同嗎?對他們而言,這不是純粹學術知識上的討論,毋寧說是碰觸自己存在意義的靈魂探索。
那幾年間參與他們的深刻探索,教了我很多很多。蔡彥仁尤其真誠、尤其和我親近,在各種公開或私下場合中有了數不完的對話,燭照出我原先之所以發生疑惑的根本錯誤——先入為主將信仰者與非信仰者截然劃開,歸屬兩個涇渭分明的陣營。這不是生命、存在的實體狀況,在現實中,信仰與非信仰是非常復雜的光譜分布,無從在哪里切割出一條清楚的線。
進而,成為一個基督徒,維持作為一個基督徒,也就是一種持續的動態,信仰的程度、信仰的形式、信仰的內容隨時都在移動變化中,連帶使得信仰的表達有著千千萬萬種面貌。
就如同文學有千千萬萬種面貌一樣。
蔡彥仁先在輔仁大學執教了一段時間,后來轉到臺灣政治大學,在二〇一九年英年早逝。他之所以先進輔大,主要是因為輔大是天主教大學,最早設有宗教學院。出于同樣的背景淵源,長期任教于輔仁大學日語系的林水福先生,一直積極譯介遠藤周作的作品進入臺灣,到今天臺灣讀者都很容易在書市上找到許多遠藤周作作品譯本。
不過林水福教授自己并非教徒,解讀遠藤周作時比較少從深刻宗教體驗內部切入;習慣理所當然強調遠藤周作“天主教作家”的身份,而忽略了他在信仰上和天主教會、天主教教義迫切、動人心弦的搏斗;也不曾討論他的小說是如何挑戰并修正了天主教神學立場。每每對照閱讀小說本身和書中附隨的介紹,我總會想起曾經和林教授在輔仁大學共事的蔡彥仁,感覺到有一種將作品信仰面更認真對待、從細部討論的必要。
這本書就是將這樣的心念付諸實現的成果。馬丁·斯科塞斯在遠藤周作的小說《沉默》出版半世紀之后,才遲來地改編成電影,到臺灣取景,提供了一個讓臺灣讀者不至于覺得遠藤周作如此遙遠的親切因素,也給予我在這個時代講述、剖析遠藤周作小說作品相當的鼓勵與信心;另外,圍繞著臺灣“同性婚姻合法化”,在臺灣社會一度出現了時興觀念與基督教會反對聲音的強烈沖突,顯示了信仰在我們這個看似徹底世俗化的社會中其實仍然發揮著強大的作用,也使得遠藤周作在小說中表現的真誠的困知勉行態度,有了具體的現實意義。
懷念故友,回到求索、體會信仰多樣性的初衷,我很愿意以這本書和各種信仰者交流、溝通,一起探入靈魂令人悸動卻也必然令人欣喜的深淵。